要是搁在过去黑豆早不顾死活把巧巧压在身子底下,可是今天不知怎么搞的,一颗心平静如水,一点这方面的欲望也没有。巧巧也着急起来,不管她怎么抚弄他过去的那个宝贝,它却始终松松软软的没一点反应。两人折腾半天,都是白搭工夫。事后两人相抱哭了,哭到鸡叫,哭到天明。小两口的哭泣,不知道是对那次火车事件举行的迟到的追悼,还是为自己此生性爱的死亡举行的葬礼?
第二天下起濛濛细雨,魏天霖队长也没安排农活。范巧巧装作路过来到大队卫生室。她翻阅医书,从一本医书的专门叙述高位截瘫的章节里她明白了一切。她想哭又隐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她也不知道她怎么到了柳叶儿家里,平日与柳叶儿形影不离的何樱桃也在。她们见泪流满面的巧巧来了正准备起身问她怎么了,范巧巧向她们快步走来,在离她们几步远的地方“哇”地哭出声来,同时扑进她们的怀里。柳叶儿、何樱桃慌了手脚。她们知道范巧巧是个刚强的女人,一般的事情绝不会让她伤心落泪。柳叶儿和何樱桃把范巧巧扶到床沿上坐下来,急急问:“出了啥事?到底出了啥事?”范巧巧哽咽着说:“黑豆不中了!”“不中了”三个字把柳叶儿和何樱桃吓得魂飞天外,她们同时发出“啊啊”的声音,一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是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她们才一齐说:“正好好的,怎么就不中了!”(中原人忌说“死”,把“死了”说成“不中了”)范巧巧摇摇头,哽咽如初,说:“他抬不起头来了!”柳叶儿说:“黑豆兄弟上半截身子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会突然抬不起头来?添了新症?”范巧巧依然摇头。何樱桃精细些似乎悟出了什么,悄悄对柳叶儿说:“不是上边那个头是下边那个头。”
柳叶儿听了哧地笑出声来,扭身走出门去打了一盆清水端回屋来,把水盆里的毛巾拧了一把,揽过巧巧的头像伺候小孩子似的给她擦脸,边擦边笑说:“你这个小骚货,黑豆兄弟抬不起头来还不是你们日捣得太勤了!”又对着她的耳朵悄悄说:“傻妹子,男人没有不贪这一样的。要记着,对男人,要像马似的,要勒着点!”范巧巧停止了啼哭和抽泣;听了柳叶儿的话说:“打他出院回到家里,俺怕损了他的身子,从没招惹过他,昨晚是头一回。不论怎么摆弄他就是不中。”又把刚才医书上说的高位截瘫病人永久性地失去性功能的话讲了一遍,柳叶儿和何樱桃一听医书上这么说,这才觉察到问题的严重性,柳叶儿说:“天爷!这咋办?男女这事虽不当渴不当饿可也是个大事!”何樱桃说:“都年轻轻的一辈子长着咧,往后的日子不是守活寡?到啥时才是个头儿?”
范巧巧又哭起来,柳叶儿又拧了个毛巾把儿给范巧巧擦泪。范巧巧说:“他不中用俺也守着他,世上寡妇多着哩!”顿了顿,下了决心似的说:“可俺肚里的孩子咋处置?”柳叶儿和何樱桃又高兴起来,急急问:“巧巧,你怀孕了?”范巧巧点点头。柳叶儿眉里眼里都是笑,说:“有了这个孩子在中间掺和着,你们的日子就生动和睦多了。”范巧巧说:“这孩子不是黑豆的。”柳叶儿、何樱桃听了这话,又惊愕万分,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巧巧还有相好的,并且还在巧巧的身子里下了种子。柳叶儿问:“那是谁?”巧巧说:“李作侠。”柳叶儿、何樱桃一听“李作侠”三个字,双方气得跺起脚来,一齐说:“又是这个龟孙!”马上又问:“你跟他既然有了这层关系,那天夜里你还半道跑啥?”范巧巧就把她第一次下夜弄麦穗被李作侠抓住强奸的事说了一遍,最后说:“俺一看见他心里就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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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十六章(9)
柳叶儿、何樱桃恨恨地骂道:“这个龟孙到底作了多少孽!”又问:“你打算咋弄?”巧巧说:“才两个月,黑豆还没看出来,等月份大了黑豆看出来了,他知道这孩子没沾他的气儿还不得气死?我想把他治下来,啥法子都用了就是治不掉他!”柳叶儿说:“咱们这儿没外人,也顾不得羞不羞的了。要沾黑豆的气儿还不容易?晚上你爬到他身上去把他那东西塞到你身子里去像男人那样弄几下子不就沾他的气儿了?就硬说是他的种他还有啥话说?”范巧巧低着头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昨晚上一试,不管啥法子都进不了门儿。”柳叶儿和何樱桃无可奈何了,大家一齐沉默起来。过了一会儿柳叶儿说:“那也不能把这孩子弄掉!弄掉了这孩子黑豆又不中用了,你后半辈子指靠啥?”巧巧说:“那黑豆还不得气死?”柳叶儿说:“开始肯定得生气。可他也得想想:他自己不中了再弄掉了这孩子日后还有啥指望?”范巧巧说:“这法子大概不行。你们不知道,黑豆脾气暴气性大俺俩的感情又好,他恐怕过不了这一关。”柳叶儿说:“车到山前无难路,到时候再说吧。当紧听俺的话,保住孩子!”
天下苍生 第十七章(1)
割倒麦打完场,庄稼人正在忙于侍弄刚出土的秋苗,司马井中学的学生排着队伍下乡了。每人胸前都佩带着领袖像章或者语录牌,胳膊上缠着写着“红卫兵”三个字的红袖章。一张张稚气没脱的脸上表情严肃而又庄重,仿佛在从事一场前所未有的伟大革命运动。他们一个村庄一个村庄,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地破“四旧”。他们进了三户庄之后先命令魏天霖队长去打钟,把全庄知事人口全部集中到队场上,一位学生站在石磙上念一张印着《五?一六通知》的报纸,念罢之后几个学生轮番站上石磙上发表演讲,大讲“破四旧立四新”的伟大意义。土头土脑的庄稼人对他们的“通知”和“演讲”懵里懵懂一头雾水。接下来就是文艺表演。唱罢语录歌就跳忠字舞,其间也表演几个双簧类的节目。有一个节目是演“走资派”的,那个“走资派”外号叫大头,官衔是县长,内容是他只抓生产不讲政治,反对红卫兵造反。三户庄人一看就明白这是影射徐大头徐县长。可是看红卫兵一个个如狼似虎的架式,大伙也敢怒不敢言。表演很快就结束了,学生的下一步行动庄稼人就再明白不过了。他们三个人一组进入农户,但凡发现锅门口贴的灶王爷便都撕得粉碎,见谁家的水缸上画着龙的形象,便一脚把水缸踹倒使缸里的水淌掉,然后三人合伙把龙缸抬到村街上,各捡一块砖头向龙缸砸去。龙缸遭到砖头的袭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变成一堆碎片。他们发现谁家的被单上印着或织着龙凤呈祥的图案,便一把扯了也拿上村街用预先准备好的火柴点燃,丝质的棉质的化纤的各种被单被面,发出红色的蓝色的甚至绿色的光焰。被砸了水缸、烧了被单的庄户人家看那气势汹汹的架势,没有一个敢吭声放屁的,他们知道没有上头的支持,这些乡村农家院走出的中学生借给他们两个胆子也不敢做这事的。一旦有了上头的支持谁多说一句话就当场要你的好看。世世代代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庄稼人都懂得“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谁也不会充傻卖愣拿着溜光的头皮往南墙上碰。中原人崇尚节俭,过日子讲究的是简朴实用,学生们砸了一些龙缸烧了一些被单之后,再也找不到属于“四旧”的这类细货,心中很不过瘾,便呼啸一声向村东的关帝庙拥去。
这座关帝庙虽是砖瓦结构但却只有一间,里面捋须端坐的关帝是石头雕凿的。据老辈人说这位关羽关云长关老爷是黄河决口漂来的,三户庄人见他半露半埋在泥土里十分可怜,就每家兑钱出粮为他盖了这一间小庙。当派牛车拉他的时候,一向淳朴老实的庄稼人撒了谎,说为他新盖的庙宇如何富丽堂皇,这位关老爷大约信以为真,三五个人便把他抬上了车。到了三户庄新修的庙前,庄稼人想把他老人家安放到座位上去却怎么也抬不下来了,全庄的年轻人都努得满头大汗就是抬不下车。三户庄人只好派出代表向这位关老爷磕头道歉,说:“俺庄人少地薄怕请不来你老人家,就向你撒了谎,请你老人家多多原谅。今后你老人家保佑咱庄稼人平平安安种地,日子过好了,咱再给你重修庙宇再绘金身。”几句话竟把这位爷说得回心转意,又只用了三五个人就把他抬了下来并安放在神龛上。由此可见神仙可以骗老百姓,老百姓也是可以骗神仙的。
多少年过去了,庄稼人的日子从来就没有富裕过。所幸的是,这位卖过耙子的关中汉子关云长,也是位苦出身,因此他也没有追究三户庄庄稼人许诺不践的事,随遇而安以至如今。可是今天这位往日叱咤风云的蜀汉大将再也安不下去了。百十号初高中生团团围住他的小庙,有的上房揭瓦有的登墙拆砖,一顿饭的工夫就把小庙夷为平地。学生娃们并不到此为止,他们决心让他粉身碎骨,纷纷向农家借来了抓钩镢头,双手一齐高高举起向他用力刨去,只听“当”的一声响,又听学生娃们“娘哎”一声喊叫,响过喊过之后男女学生们这才猛然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个个屁股蹾得生疼;还有比屁股更疼的地方,那就是双手大拇指与食指之间老百姓叫做虎口的地方,震得裂开了几道口子渗出滴滴鲜血。关公关云长不愧为刮骨疗毒连眉头也不皱一下的硬汉子,学生娃们上前一看他身上自己刨过的地方只有几个白色的点子,这才知道这位关二爷虽不是钢筋铁骨浑身却是石头做的。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还是肚皮催促他们赶快去食堂?又是一声呼啸列队回校去也。这时任王氏拄着棍子出来了,她看了满地狼藉的龙缸碎片,看了蝴蝶般随风起舞的被面被单烧成的飞灰,看了寂寞地坐在毒花花太阳底下的关老爷,自言自语道:“咱国家又要几年不得安生了。”
天下苍生 第十七章(2)
那些学生娃们折腾一番,仿佛大获全胜兴高采烈地回去了,还没有从惊悸中醒来的庄稼人们三三两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有的说看样子又要搞大运动了,这只是个开头,往后还不知闹腾多大哩!有的说看样子是有来头的。还有的说不管这运动那运动,咱当社员的还得两腿插地墒沟里种庄稼吃饭。说来说去,就是没人敢说一句埋怨那些学生娃砸自家水缸烧自家被子的话。中国农民千百年来养成了逆来顺受的性子,只要没逼得他们家破人亡,他们一般不会去抗争。何况这群学生娃娃也不是针一对家一户,而是遍地开花或者叫做拉网或“扫荡”。不过,这些学生娃一通折腾以后,庄稼人的心的的确确有点麻木了,又赴上七月流火的天气,谁也不愿在蒸笼似的田垄里侍弄庄稼。不到十点钟,不等魏天霖队长打钟,一个个便都回了家拖出芦席到树阴凉下去睡午觉,满庄里此起彼伏地响起鼾声。这些庄稼人不愿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锄地拔草,究其原因是记工制度又变了回去,小段包工改成了大寨式评工。大寨是山西昔阳的一个小山村,过去像三户庄一样默默无名。全中国几万几十万个这样的村子呢!后来不知怎么着一下子就出了名,全国都在学。三户庄的老百姓只知道了大寨,但不知大寨到底干了些什么要他们学习。魏天霖也就知道大寨艰苦奋斗,自力更生精神。现在哪个农村不是自力更生?小段包工是半月或二十天根据你所承包的庄稼长势孬好评记工分,社员们争相在田里下工夫,力争庄稼长得旺盛些,以便到时多记些工分。上级觉得这种记工方法有培养庄稼人私心的弊病,庄稼是长得好了,粮食打得也比大呼隆时期打得多了,可是庄稼人的私心却加重了,不利于共产主义思想的培养与形成,两相比较小段包工弊多利少,因此推广了大寨式评工制度。
大寨式评工主要是看庄稼人的政治思想,也就是强调政治挂帅。只要是出身好,即使活干得少一点,劳动中不说怪话不发牢骚听从队长调遣指挥,可以记满分。你如果出身不好,或看到不顺眼的地方提意见发牢骚,田里的庄稼即便棵棵结出了金豆子也不能给你评满分。评你满分就是丢掉了政治挂帅,就是见物不见人见人不见思想。如此,你这个队长就犯了否定农业集体化的优越性,走上了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道路,你这个队长的头衔也就当到头了。邻省的皖省有一个生产队长,打工吆喝社员下地干活,一个平时调皮捣蛋的二半吊子磨磨蹭蹭晚去了大半天,队长扣了他两个工分。二半吊子说是工作队让他去熬糨糊贴标语了。队长说:“那你就跟工作队去吃去喝好了”。二半吊子把这话告诉了工作队。那个队长立马被撤了职,光撤了职还不算完,工作队还说他“以生产压革命”,“反对政治是统帅”,“破坏大好形势”,让他在社员大会上挨斗,很长时间过不了关。跟着队长倒霉的是记工员。工作队查出记工员姑父家是地主,这就与阶级斗争牵扯上了,说这是“阶级斗争在农村反映”,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那个记工员也挨了斗不说,还把他姑姑、姑父拉来一起陪斗。一时间,很多生产队长人心惶惶,不敢工作。三伏天里正是杂草疯长的季节,正午毒花花的太阳底下锄草正是铲除杂草最有利的时刻,可是田地里没人了。贫下中农们和五类分子们一齐进入了梦乡。贫下中农们睡得理直气壮甜甜蜜蜜,记工制度一变他们的腰杆子仿佛立刻变成了钢筋水泥铸的:老子是堂堂正正的贫下中农,思想当然好,地里管差点怎么样?谅他们不敢不给老子记满分!五类分子们也睡得心安理得踏踏实实:咱爷们成分不好,让人家觉得咱思想当然不好,你就是累死在地里他们也不会给个满分,不满分就不满分吧,反正工分也不值钱,老子在树阴凉里先睡个好觉做个好梦再说!魏天霖看着杂草丛生的田野,一颗心像在开水里煮着,心里不住地暗暗叫骂:日他娘,这是过的啥日子!工人以不做工为荣,学生以不上课为快。他又看看自己属下的社员一片片倒在树阴凉里打呼噜,肚里着火口里冒烟。睡吧睡吧千万甭醒,一口气睡到冬天叫你们吃狗屎都赶不上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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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十七章(3)
为铲除滋生资本主义的土壤,上级指示社员们的自留地重新归公。民兵营长李作侠带着几个民兵,挨家挨户的收地。柳叶儿骂他:“你净做些绝户头(农村中称没儿没女的为绝户头,有时用来骂人,是诅咒的意思)的事就不怕不得好死”。李作侠也不生气,嬉皮笑脸地说:“人不都有一死,只要活着的时候浑身上下该享用的地方不吃亏就好”。解除了自留地与集体争粪水的后顾之忧,魏天霖立刻也解除了任勿思和秦萍为各家各户打扫厕所为生产队收集粪水的任务,他们又重新回到大田与社员一起劳动。魏队长在社员大会上宣布:各家的粪水由他们自己挑到队场过秤换工分。这天上午秦萍和任勿思一块下地干活儿,他们肩并肩走向田野,秦萍嘻嘻笑了,任勿思说:“你笑啥?”秦萍说:“你还让俺考高中吗?”任勿思说:“你考个屁,各中学都停课串联去了。”秦萍说:“你想教了俺半道甩了俺,连中央都不同意,这才发动文化大革命,闹腾得全国中学以上的学校停了课,真是天助我也!”任勿思说:“全国大难临头了还高兴!”秦萍奇怪地问:“啥大难临头?”任勿思说:“其他说不清,光中学大学停课就是一大灾难。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还不跟一个军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