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温水给她洗掉重新化妆,刚刚洗净一屋子男女青年一齐嚎叫起来:“还是这样好看!”“不打扮比打扮更漂亮!”
柳叶儿、何樱桃觉得秦萍是位增一分嫌高,低一分嫌矮,增一分颜色嫌艳,减一分颜色嫌淡的女子,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犹豫起来。秦萍说:“两位嫂子,俺这是乌龟吃大麦白糟蹋粮食,俺这脸再怎么也是弄不好看的,只要勿思不嫌俺丑就行了。”柳叶儿说:“勿思兄弟要嫌你丑,俺用耳刮子劈脸扇他!”又扒在秦萍的耳朵上悄悄说:“像你这样的小俊媳妇连俺看着都眼热!”由于满屋子男女青年都反对给秦萍化妆,柳叶儿、何樱桃自知手段有限也不再坚持,秦萍只穿了一身上轿红便由一大群女青年簇拥着素面朝天向庄北走去。她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喜欢安静坐在外围静观的老头儿老太们,羡慕地望着这群风华正茂的青年,默默地追思悼念着自己逝去的永不复返的青春。中原风俗:借娶不借嫁。任王氏决定就在秦萍给她的父母烧钱报喜的那个十字路口发嫁。新人被拥走了,魏天霖继续行使着生产队长的权威,组织指挥迎亲的队伍。几十个男青年每人牵着一辆自行车在村街上排成一路长蛇阵,每辆车上都插着一面红色三角旗。魏天霖是个很有心也很用心的人,专门给第一辆也就是打头的自行车上固定了一个支架,上边挂了一张伟大领袖的画像。这是那个时代必须的,同时,他也怕有人拿任勿思的右派身份说事。一个右派大张旗鼓风风火火地办婚事,是不是向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示威?这样一幅领袖像,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护佑他们。魏天霖悄悄问排在最前头的黄豆:“路线记住啦?”黄豆说:“记住了。”魏天霖听了把右手一扬喊了声“出发!”娶亲的男青年的自行车大都是从四面八方亲戚朋友处借来的,又有一半的后座上坐着本庄娶亲的漂亮姑娘,他们早想露一手,听了“出发”二字,一辆辆都像箭头似的射了出去。欢送娶亲的鞭炮还没响完车队的尾巴早在烟尘里望不清了。他们来到那个被假想为秦萍的家的十字路口,秦萍蒙上红绸头盖跳上黄豆自行车的后座,扮作给秦萍送亲的姑娘跳上娶亲车队另一半空着的车座,由黄豆打头浩浩荡荡行动起来。
中原娶亲的规矩是车子不能从原路回去,叫做“不走回头路”。于是车队按照魏天霖预先规定好的路线,围着三户庄大大的绕了一圈儿,回到任王氏的大门口,由新郎倌出门迎着把秦萍扶下车来——于是乎,中原大地每一个姑娘都要经过的此生中最难熬又最幸福的时刻到来了:闹喜。三天里头没大小,人人皆可入而闹之。人们冲锋陷阵般呼叫着欢笑着把新郎、新娘推来拥去,整个大院沸反盈天。秦萍按照奶奶的吩咐把预先准备好的喜钱(硬币)和糖块从口袋里掏出满天乱撒以分散闹喜者的“兵力”。果然人们拥挤着捡拾喜钱喜糖,给任勿思和秦萍留下了喘息之机。不一会儿人们又一齐拥上来,秦萍已无钱糖可撒,只好听天由命由着闹喜者摆布。冲在最前头的闹喜者都是男女青年,他们力气大劲头足又啥款儿都玩得出,把两位新人抱在一起让他们亲嘴,惹得满院人发出阵阵哗笑。又闹了好大一阵子魏天霖才慢慢从任家堂屋踱了出来站在摆在门口的八仙桌子旁边,突然大吼一声:“任勿思秦萍结婚典礼正式开始!”他这一声吼像使了定身法,闹喜者立时停住了手脚,下边就是并肩站立的任勿思和秦萍遵照司仪黄豆的一声声呼喊,向伟大领袖、任王氏、勿思的大行鞠躬礼,最后又互相鞠了一躬。进入洞房之后,闹喜者的残余势力又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混乱。柳叶儿和何樱桃合伙捧着一只笆斗给新房新床“撒帐”。那只笆斗里是麦麸、红枣、花生。麸者福也,是祝新人一生幸福;红枣花生各取一字是祝福一双夫妇早生贵子的意思。可这些东西除麦麸之外都是吃物,柳叶儿一把把撒出便引起一阵阵哄抢。不过抢红枣花生者都是老少妇孺,这与刚才波涛汹涌的闹喜相比已是强弩之末了。黄昏时分,柳叶儿的婆婆端着一盏剔明锃亮的玻璃罩子煤油灯,带领着几个老妈妈进了新房,一齐大声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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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苍生 第二十章(10)
进新房,亮荧荧,
婶子大娘来送灯;
金灯配银灯,
瓦屋配楼层,
十八的大姐配学生;
……
此灯为长明灯,要亮一夜的。任勿思和秦萍新婚之夜自然是如糖似蜜如胶似漆。第二天中午酬谢大媒人魏天霖,秦萍端了一盆炖得稀烂的肥鸡放在魏队长面前说:“你个坏老头子,你咋不早喊那一声让俺和勿思出了那么多洋相!”任王氏和魏天霖一齐笑了。魏天霖说:“俺特意晚喊一会儿叫你受受罪。谁叫你光孝顺你奶奶、你大,不孝顺你大叔哩?”秦萍笑嘻嘻拿筷子挟起一块肥肥的鸡腿放进魏天霖的嘴里说:“俺这会儿就孝顺大叔一回行了吧!”任王氏也笑着说:“俺看着有这么多人闹你们的喜,俺打心眼里眼热。俺和你爷爷那会儿,两人合伙搭了一个草庵子悄没声地睡到里头就算结婚了。”
黄豆两口儿拉着胶皮轱辘板车把范巧巧接回了家。车子还没进大门范巧巧就向堂屋门跑去,边跑边喊:“黑豆,俺回来啦!”她一头撞进堂屋见黑豆床上空荡荡的就直着嗓子喊:“黄豆,你哥呢?”范巧巧听到的不是黑豆在哪里的回答,却是黄豆和樱桃的哭声。她出门一看两口子正低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知道事情不好赶紧问:“咋啦?黑豆咋啦?”事已至此他们无法再作隐瞒。黄豆拉着哭音说:“俺哥,死啦!”说罢低头又哭。哭了一阵没听到嫂子吱声觉得奇怪,抬头一看范巧巧已经出溜在地上背过气去了。黄豆和樱桃慌了手脚,何樱桃坐在地上把巧巧揽在怀里,由黄豆给她掐人中,樱桃说:“使劲掐越疼越好!”黄豆就比原先更使劲地掐嫂子的人中。在大田里干活的社员们见黄豆和何樱桃拉着巧巧进庄,知道巧巧还没听到黑豆的死信,怕乍猛听说会出乱子都自动罢了工,扛着干活的家伙往庄里跑。跑到黑豆家一看黄豆两口子正逮住巧巧抢救,有在行的就赶紧去帮忙,一院子人都急得干搓手没法子想,机灵的丢下手中的家伙就往三省庄去喊医生。
黄豆和何樱桃预料到会出这种局面,在范巧巧住满月期间黄豆派何樱桃去看望她几回,两口子的意思是说几句哥哥的“坏话”以淡化他们之间的感情,到时候不至于让嫂子接受不了黑豆不在了的现实。范巧巧每回一见何樱桃就问黑豆咋吃的、咋喝的晚上睡得冷不冷。樱桃见巧巧对黑豆一往深情,不好意思再说哥哥的“坏话”,可心里很是着急。最后一次去看她,算算快到一月了,不打预防针不行了,待敷衍过巧巧一连串的询问之后,她坐在巧巧的床沿上装作开玩笑的样子说:“巧巧,你想俺哥的啥?他连个觉都不能跟你睡!”巧巧笑着说:“骚妮子,光想着跟男人睡!”黄豆管巧巧规规矩矩叫嫂子,何樱桃不叫嫂子都是直呼其名,这是她们当初嫁到吴家来约好的,谁也不称呼谁,说套上那些称呼就不亲热就不随便了。何樱桃说:“跟男人在一起不干那事干啥!”巧巧说:“你哥虽不能干那事了,夜夜说说话也是好的。”樱桃说:“两口子成天在一起哪有那么多话说,夜里睡倒干那么一阵子一觉到天明!”巧巧沉默了,她和黑豆从前何尝不是如此,可现在……樱桃笑着问:“巧巧说实话,还想俺哥当年的情景吗?”巧巧默然说:“想有啥用?黑豆刚出院那一阵子,天天想得睡不着觉,睁着两眼到天明。时间一长也不想那事儿了。”何樱桃叹口气说:“柳叶儿是守死寡你是守活寡。你这啥时是个头儿,还不如当初像别的民工那样……”话到唇边她没有说出口,说出来她怕巧巧说她心狠。今天所以发生这事儿,樱桃觉得全是自己预防针没打到位所致。
范巧巧昏厥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苏醒过来,苏醒过来之后只是痴痴呆呆地瞪着眼。任王氏听说了也拄着棍子来了,众人见任奶奶来都赶紧让路。任王氏打人巷子里走到堂屋门口见巧巧已经苏醒,并没像众人似的松了口气。老人不能蹲地就双膝跪在地上,一手给巧巧扒着胸口一手拍她的脊背,说:“巧巧乖儿,快哭,哭出来就好了!”见巧巧两眼瞪得黧鸡似的还是不哭,就说:“黑豆不在啦,你再也见不着黑豆啦!”这时范巧巧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任王氏说:“就这样甭动她,越哭得时间长越哭得厉害越好。”巧巧哭了一阵突然停住,伸出巴掌就朝黄豆脸上打,黄豆也不躲避尽着她打。魏天霖队长也来了,见巧巧正哭得伤心就站在旁边默不作声,见巧巧打黄豆也不阻拦,他知道人到这时候越是发泄日后越不会落下毛病。巧巧停住了巴掌问黄豆:“黑豆是你哥哥,俺是你嫂,他不在了你为啥不给俺送个信儿,叫俺最后见一面?你还有一点兄弟情义吗?”魏队长见时机已到蹲下身子说:“巧巧,你是明白孩子,黄豆是当不了这个家的,连你大也当不了这个家,一切都是俺和你任奶奶当的家。考虑到你在大月子里经受不起这个打击,让你知道了这事死不了也得脱层皮,得落下终生治不好的毛病,你和孩子今后的路还长着哩,俺们只能不顾死的顾活的。你要怨就怨俺怨你任奶奶。”范巧巧听了魏队长一番话,深切体会到两位老人的好意,也不再说啥。
天下苍生 第二十章(11)
黄豆立马操办香烛火纸让柳叶儿、何樱桃等人陪着嫂子去上坟。在坟上范巧巧又哭得死去活来。上坟回来抱起孩子喂奶,范巧巧大吃一惊:奶全回了,一滴也没有了。她这才感到产妇过度伤心的严重性,才感到任奶奶和魏大叔做主不让她知道黑豆的死信确实有他们的道理。俗话不俗:人过七十赛如宝,老话说得不错啊!金水银水不如奶水。一个猫大的孩子刚过一个月就断了母奶,能活下来吗?有这个孩子俺能在这里熬孩子,没了这个孩子下一步路俺该咋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