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的,作坊里鸦雀无声。只听得踏板吱嘎,以及快速拉筘的砰砰轻响。几十双眼睛随着她的素手翻飞,如饥似渴地临摹着她的动作,然而却没几人能看清她投梭的手法。
……
不仅是堂内。工坊外面,隔着一扇矮窗,也有人驻足停步,几乎是贪婪的,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一会子。
罗敷觉出背上有刺,回头看时,窗外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
罗敷试着织了一寸,就放下梭子站起来,看着一众目瞪口呆的织女,笑道:“织机和人一样,每架机子都有它的性格,不能一视同仁的对待。这位阿婶,你照我这样织,就不容易断线了……”
那胖妇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眼睛。短短半刻钟时间里,她织出了一寸长?要知道,这一寸长的布面里,有着近百根密密麻麻的纬线交织,近百次穿梭往返!
而且能明显看出,这一寸新布,比起前面那十几尺长的旧布,明显可见更加细密整齐,不是一个档次。
众女又惊又喜,随后轰然而炸。
“夫人!帮我看看我这台机子。四个棕框排得太密,操作起来总是不太爽利……”
“夫人,你是怎么穿梭的,再演给我们看看!”
“夫人,你有没有时兴的纹样图?我都三年没去集市逛过了……”
……
罗敷牛刀小试,原本的意图,也只是想尽快跟女眷们打成一片,没有打压她们的意思。
于是耐心地解答了几个问题,提议:“不若从明日起,我也来跟大家一块干活?这里好几架闲置的机子……”
胖妇人却为难:“夫人别看我们这里织机多,都是坏了的,也没请人来修。谯公子叫我们莫要和外面多接触。想劈了当柴烧,又舍不得……”
罗敷随口说:“那就自己修嘛。”
罗敷纺织手段精熟,单凭这一点,已经和众女眷拉近了不小的距离。最起码,大家看她的时候都没什么敌意了,有些甚至暗暗想,这么能干的女郎,能被东海先生看上,果然有她的过人之处。
但罗敷的这一句话,却没有收获太多的附和。胖妇人首先为难。
“都是女流之辈,怎么会摆弄那些大件东西呢!万一给弄坏了,那可再装不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叫道:“就是!通经打纬的东西,可不能有一点差池!万一用起来织废了一匹布,那得损失多少?”
闺阁中的妇女们不读书,也学不得太多手艺。对于织机的使用,大多只知方法,不知原理。哪敢胡乱摆弄拆卸。
罗敷有点懵。若是在平民百姓家,织机坏了确实令人头疼。然而白水营是什么地方,外面那么多饱读诗书、久经战阵的君子文人们,难道还拿几架织机没办法?
——还真没办法。纺织是女人的天职。修理织机这种鸡毛蒜皮之事,如何能麻烦男人呢?
倒是有人试过。明绣指着角落里几个蒙尘的木质零件,努努嘴,十分不屑地说:“唔,上次十九郎听说织机坏了,自告奋勇过来修。耗了一上午,说要拆一架好机子来比对。我们拗不过他,只好让他拆。你猜怎地,后来坏机子没修好,他把那好机子组装回去之后,还多出十几个零件!这下可好,又坏一架……”
这件事显然已成为纺织工坊里的一大笑料。众女立刻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胖妇人笑道:“可不是!后来谯公子训他不务正业,多管闲事——要我说,训得好!谁让他好好儿一个小郎君,非要管女人家的事,这叫冬瓜长在瓮里,没出息!——诶,夫人,你算是他阿母,可得好好管教管教,别让他再来毁我们东西……”
罗敷绷着个脸,认真听完大伙的控诉,心头升起一丝幸灾乐祸。
但鉴于十九郎对她的无私相助,她还是很厚道的,没笑出太大声来。
转而笑道:“咱们女人家也不见得便修不得织机了。你们今日下工后,把散落的零件收一收,擦干净,明天我来试试。”
几个人同时“呀”了一声。夫人连这都会?
罗敷抿嘴不多说。舅母家里那架织机,就是战后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她依稀记得,阿舅张大响本行是木匠。他面对一屋子烂木头,灰头土脸的摆弄了好几天,在看热闹的邻居们自相矛盾的指点声中,终于让那织机一点点的成型。磨去倒刺,擦拭干净,竖起来,穿上线,织出布,羡煞一众邻里妇人。
当时罗敷年纪小,站在旁边看,好奇地观摩着阿舅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