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里阿讷抬起了脸,望着容晚初。
她是个喜庆的小圆脸儿,一个小梨涡,平日里都是明亮又轻快的,这个时候看在容晚初的眼中,却觉得她罕见的神情有些迟疑似的。
连说话也有些迟疑的意味,自己琢磨了一回,才期期艾艾地道:“您这样问,倒把奴婢也问糊涂了。”
她坐在容晚初榻前的脚踏子上,怔怔地仰着头望着坐在床上的少女。
容晚初也神情温和地回视着她。
她小声地道:“奴婢前头不大喜欢陛下,是因为他在大婚的时候跑去和那个姓秦的在一处,一点都没有顾惜姑娘的脸面和名声,伤了姑娘的心。”
她说的时候还有些谨慎,生怕贸贸然地提起秦氏来,会让容晚初不悦。
容晚初神情却平静,像是已经全然没有将那一件事放在心上了一般。
夜里准备安寝,白日里梳成高髻的头发被通开了,沿着肩柔顺地拂落下来,容晚初及笄未久,虽然嫁了人,却并没有圆房,神态间依旧是闺阁少女的样子。
从前在家的时候,虽然外头嚼舌根子的人爱说她们家的姑娘性子骄矜不亲近人,她却知道她们家姑娘有多么和气又柔软。
侍女就吁了一口气,声音低低的,跟着说道:“先头送来了凤印,您也并没有多么高兴。何况您进宫来就是贵妃,份位原本就比她们都要高些。”
容晚初失笑道:“世间哪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事!”
阿讷有些倔强似的抿了抿唇。
她目光就在床头那册书上一扫,道:“可是后来,陛下却能送了您爱看的书来。”
“这一回,在饮食上也都惦记着您了。”阿讷说到这里,语气才轻快了些,她看着容晚初,郑重地劝道:“虽然奴婢从前不喜欢他,可是您进宫来也没有几日呢,许是他那一日教魇着了……”
她说得一时忘了形,很快就意识到了,扭头“啐”了一声,道:“奴婢说错了话。”
容晚初见她反应得快,只淡淡地睨了她一眼。
宫中对厌胜之事一向十分避忌,阿讷说滑了这一回嘴,意外地没有被主子责备,接下来的话反而自己审慎了起来,慢慢地道:“总归在奴婢的心里,好听的话儿人人都会说,论心迹端的要看人怎么做。”
“旁的都不论,送来的东西能让您开了心,又肯在饮食起居这样的小事上挂记着您。同之前做出来的混账事全然的不一样了。”
她眼睛湿漉漉地望着容晚初,郑重地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连圣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于此。您也要万事放宽了心思才好。”
她是安慰的语气,听在容晚初耳中,却好像是有只手在拨动什么迷雾似的。
只是那雾气又厚又重,稍稍驱散了一点,又很快合拢回来,就遮在她的眼前,让她看不清楚。
她太清楚升平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他的自私和神经质是刻在骨子里的,不要说再来一回,就是再来三回、五回、一千一万回,江山易改,他的本性也再难变动了。
他上辈子钟爱的秦氏,实在是因为那个女人太契合他了。
他是不会关切她、记挂她的。
他只会盼着她向他折腰,心甘情愿地投向他,屈从于命运的安排,才会让他生出一种掌控命运的成就感。
这辈子他的变化,总让她以为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但这又怎么可能呢?
皇帝这个位置,也不是人人都能坐住的。
倘若皇帝换了个人,那些鬼精鬼精的朝臣,只怕早就察觉到不对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那几册莫名对了她心思的数算书籍、那一盅总有几分熟悉的珍贵补汤……那个人将凤印推到她面前时的灼灼视线……就被她刻意地拂到了脑后去。
她有些倦地阖了阖眼,道:“我也是迷了心思。竟钻起牛角尖来。”
侍女见她微微露了些疲惫,看了一回时辰,轻声道:“二更天了,娘娘安置吧。”
见容晚初点了头,就吹了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夜色寂寂,连巡夜的龙禁卫过宫墙下时都不会鸣锣,沉静的月色照了满室,是最宜眠的时节。
容晚初却在帐中辗转,到天色微明时,才朦朦胧胧地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