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态度镇静,说话时眼色清明,埃莉诺相信,不管他到克利夫兰庄园来又想干什么不可宽恕的坏事,却不是喝醉了乱闯。她思索了片刻,说:
“威洛比先生,你应该认为,而我的确这样认为,在发生了过去那样的事情后,你这样赶到此地来,硬要我见你,这必得是有非常特殊的理由的。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严肃认真地说:“我是想,想尽可能多少让你不至再像现在这般恨我。我是想为过去做些解释,谢罪——想把我的真心话全都说给你听,想让你相信,我虽然一向是个傻瓜,却并非流氓成性,想得到玛——你妹妹的一点宽恕。”
“这就是你来的真正理由?”
“我发誓,就是这样,”他回答,那热切的样子使她想起过去的那个威洛比的整个形象,不由得认为他是真诚的。
“如果就是这些,那你已经可以满足了。因为玛丽安宽恕了你——她早就宽恕你了。”
“是真的?”他声音同样热切地叫道。“那她是在不该宽恕我的时候就宽恕我了。但是她会再一次宽恕我的,而且会有更合理的理由。现在,你肯听我说吗?”
埃莉诺点头答应。
他停了一下等她同意,自己也想了想才说:“我对你妹妹的行为,我不知道你是怎样想的,我不知道你曾认为我有过什么邪恶动机。也许你根本不会把我想得好一些了,但不管怎样,还是值得试一试的,你且来听听全部事情吧。开头我跟你们家熟起来的时候,我只是想在我不得不待在德文郡时日子可以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过得更愉快些,我对这次结识并无其他意图,其他目的。你妹妹人很可爱,举止动人,我不能不喜欢;而她对我的态度,几乎从一开始就是那么一种——现在回想起那态度,她那态度,我当时心里居然毫无觉察,真是怪事!不过我得承认,开头那只不过助长了我的虚荣心。我不顾她的幸福,只想自己开心,我一向滥于用情,成了习惯,也就不再控制自己的感情,却用尽各种办法,努力讨她的欢心,毫不考虑该怎样报答她的爱情。”
这时达什伍德小姐非常气恼,蔑视地注视着他,打断他的话说:
“威洛比先生,你不必再说了,我也再不要听下去了。这样的开头,再讲下去不会有什么意义。别让我再听这件事使我痛心了。”
他答道:“我必得让你听完全部经过。我的家产原就不大,我又总是大手大脚花钱,总跟比我富有的人混在一起。我成年后,甚至成年前,我相信,就是年年债上加债的;虽然我的老表亲,史密斯太太一死,我就可以得救,可是那又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还远得很,所以我早已盘算着该娶个有钱姑娘,重立家业了。因此我根本没有想到过要娶你妹妹;我就是这样一直逢场作戏,试图引动你妹妹的好感,一点也不考虑怎样回报她的感情,这种卑鄙、自私、残忍的行为,无论怎样愤恨鄙视地对待我、指责我,甚至连你,达什伍德小姐,也这样,都不能算过分。不过我可以为自己说句话,尽管我那样可恶地只顾自己的虚荣,不顾别人,我并不知道我那样做会把人伤害到多大程度,因为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爱情。可是我究竟懂得过什么叫爱情吗?真是未必呀;如果我真正地爱过,难道我能为虚荣、为贪财牺牲掉我的感情?再说,难道我能牺牲她的感情?可是我却这样做了。有她的爱情,有她做伴侣,穷一点根本就不可怕,我却怕比人穷,妄图自己发财,把能够变贫穷为幸福的一切全都丢掉了。”
埃莉诺怒气稍平,说:“这么说,你自己是相信曾一度爱过她的了。”
“这样的眷恋怎么能推拒,这样的柔情怎么能丢得下啊!天下能有人做出这种事!是的,我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真心爱上了她;发现当我心意纯正、感情真诚的时候,跟她在一起确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时刻。尽管这样,当我完全决定要向她求婚的时候,即使那时我还是极卑鄙地一拖再拖,不肯在自己处境非常窘迫的时候受婚约的约束。我在与我的荣誉攸关的时刻还迟疑不决,不肯定下婚约,这桩蠢事,这桩比愚蠢还坏的蠢事,我不愿在这里议论,也不愿停下来让你评论了。因为结果已经证明我是个狡诈的小丑,费尽心机却找到一个使自己丢脸的好机会,成了永远为人不齿的人。不过我终于还是下了决心,决定一旦能跟她单独见面,就说明我对她一贯献殷勤确是真心实意,坦率地向她保证我那已经尽力表达过的爱情。可是在这当儿,就在再过几小时就能跟她私人谈话时,却发生了一件事,一件倒霉事,它完全摧毁了我的决心,连带着我的一切舒适生活都完了蛋。一桩事件被发觉了,”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低下头。“不知怎么的,有人告诉了史密斯太太一桩事,一桩男女关系,我猜是哪位远亲为自己打算,使我失宠——不过我不必再多说了,”他又说,红着脸,眼睛探询地看着她,“你们的关系特别亲密——你大概早就全都听说了。”
“听说了,”埃莉诺也红起了脸,又硬起心肠决不能同情他了,“我全都听说了。你那桩可怕的丑事,你竟还想推卸罪责,我承认,那我可不能理解。”
威洛比说道:“你得想想,你是听什么人说的。难道能是公平的话?我承认她的处境和她的名声我都该尊重。我不是想为自己辩白,但是,同时也不能让你认为我就无话可说了。难道就因为她受到伤害,她就是无可指责的;就因为我是浪子,她就一定是天使。如果她那狂暴的热情,她那薄弱的意志——不过,我倒不是想为自己开脱。她对我的感情是该得到更好的对待的;那种柔情让人一时无力抗拒,我常常一想起来就痛责自己。但愿——我衷心希望要是没有发生过这种事该多好。但是我却不仅伤害了她本人,而且还伤害了另一位对我的热情(可以这样说吗?)一点也不比她少的人,而且她的心灵——啊!多么无比优越啊!”
“不管怎么说,你不关心那个不幸的姑娘——尽管这种事我根本不愿谈论,我还是得说——你对她冷淡并不能说明你就该残酷地丢开她不管。别以为借口她那方面意志薄弱呀,天生缺点呀,你这方面就可以那样明目张胆而不负责任地残酷对待她。你一定已经知道,当你在德文郡变着法儿寻欢作乐,自己整天快活的时候,她却被逼得穷苦不堪。”
“可是,天哪,我真是不知道,”他急切地答道。“我没有想到我忘记了把我的地址给她,可是凭常识她也该知道怎样打听出来的。”
“好吧,先生,史密斯太太是怎样说的?”
“她当时就骂我犯了罪,我的慌乱可想而知。她一生纯正,思想拘谨,不晓世情——这一切都对我不利。事情本身我不能否认,但又毫无办法缓和。我相信,她早就疑心我平时行为不正,又加上那次我去看她,对她很少关心,陪她的时间极少,她更加不满。总之,结果她完全翻了脸。只有一个办法我还可以得救。善良的女人,她非常重视道德!她答应我如果我愿娶埃莉莎,就既往不咎。那我又办不到,于是我就正经失了宠,被赶出了门。事情过后那天晚上——第二天上午我就得走——我一晚上尽盘算下一步该怎么办。思想斗争是激烈的——可惜结束得过快了。我对玛丽安的爱情,我对她对于我的爱情的绝对信任,这些全都敌不过我对贫穷的恐惧,克服不了必得有钱那种错误的想法,这种想法我原本就有,而奢华的交际又加以助长。我完全相信我有把握能得到我现在的妻子,只要我肯向她求婚就行,而且我自己也认为,按常情妥善考虑,我只有这条路可走。但是,在我离开德文郡前,还有一场难堪的场面在等着我;正是那天我约好去你们家吃饭的,必须找个借口道歉不能赴约才行。可是,是写封道歉信,还是亲自去,我却考虑了好久。去见玛丽安,我觉得可怕,我甚至把握不住再见到她时还能不能坚持我的决定。可是,在这一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