腹部在树枝上滑动。嘴猛地大张,天蓝色。我是在这儿的一切。树之眼从不眨动。你恳求我释放你的女儿你的妹妹,但我并非小兽,没有理由去评判。没有利齿,也没有理由。如果你觉得你的骨头正承受着咬啮,那只是因为你自己,因为饥饿。
我是非洲的蒙图,是在同一天失去的那个孩子和其他一百万个孩子的蒙图。我是你的坏孩子,如今已经变好。因为当孩子死去之后,他们只可能是好孩子。从长远来看,这是我们的收获,却是你的损失。一个母亲会因自己的记忆而哭喊,但她记得的是自己那早已被时间收割的心爱的小婴儿,而死亡是不应去责怪的。她看见纯真,看见那未曾被触动的王国看见那了不起的领袖被杀害看见形如那孩子的空洞越来越大越来越宏伟。但这并非我们。这孩子可能会长成恶人或善人,但几乎可以肯定是个普通人,会犯错会使你痛苦会一口吞了这世界。但你却把我们送去别处的王国,那儿的森林能让我们毫发无损地穿过,那里没有一棵树曾被斧头伐倒,一切皆如它们绝不可能保有的样子。
是的,你们全都是那场杀伐的共谋;是的,我们会永不复返。我们来到一片如此怪异的废墟,以至于必定要用另一个名字称呼它。称之为蒙图吧:在这儿的一切。
母亲,别动,听我说。我能看见你领着孩子来到水边,你把它称为废墟的故事。下面就是我所看见的:首先是森林,树木犹如肌肉发达的野兽,不可思议地疯长着;藤蔓紧缠着自己的同类,为了阳光而彼此角力;蛇腹滑过树枝;幼苗如同一支合唱队,拱着脖子,从朽烂的树桩中探出,从死亡里吮吸着生命。我是森林的良心,但要记得,这森林啃啮着自身,永生不息。
下方的小径上出现一列纵队,来的是一个女人和四个女孩,注定要迎接不幸的苍白花朵。母亲领着她们前行,蓝眼睛,在身前挥舞着一只手以拨开蛛网的帷幕,就像在指挥交响乐团。她身后最小的那个孩子停了下来,将能够得着的树枝末梢全都折断。她喜欢碎叶残枝散发出的那股刺鼻的青涩气味。正当她伸手去掐一片叶子时,她发现一只通体橙色的丰满蜘蛛被撞翻在地。蜘蛛八脚朝天,笨拙而不堪一击,挣扎着想用腿撑地,快速逃回空中。孩子小心翼翼地伸出脚趾头,将蜘蛛碾碎了。它那深色的血浆骇人地向两侧射出。孩子跑着赶上前去。
到了河边,她们吃起了野餐,然后顺流而下,在冰凉的水中嬉笑。她们发出的声音惊跑了一只年幼的狓,它是最近才栖居于这片村落边缘的。如果孩子们今天没来,这只狓就会选定这块地方当作安身之所。它会一直待到旱季的第二个月,然后被猎人猎杀。但它今天受了野餐的惊吓,它那谨慎的直觉便将它驱入了丛林深处,于是它在那儿找到了一个伴侣,活过了这一年。万事皆有原因。如果母亲和她的孩子这天没有走这条小路,那被拧断的树枝便会长得更粗壮,肥硕的蜘蛛也会活下来。每个生命的轨迹都变了,就因为你走了这条路,触动了历史。甚至像露丝·梅这样的小娃娃也触动了历史。所有的生灵都是共谋者。狓在这共谋中活了下去,蜘蛛则在共谋中死去。如若可以,它本来是能活着的。
听着:死了不见得比活着更糟。不过,死了与活着确实有所不同。可以说,视野变广了。
又一天,仍然是这个女人,领着她的孩子穿过一处集市。此时,她已白发苍苍,身后只有三个女儿,哪一个走起路来都没有一瘸一拐。她们并未如以前那样走成一列。其中一个女儿常常走岔道,拿起几卷布料看看,用当地语言和摊贩说上几句;另一个女儿什么都不碰,只是将钱袋紧紧地攥在胸前;还有一个女儿则抓着母亲的胳膊,将她从路上脏兮兮的土坑旁引开。母亲佝偻着背,显然四体多有不畅。她们都很惊讶自己竟然来到了这儿,对自己、对彼此都感到惊讶。自从另一人死后,这四人便不再同处一地了。她们来此是向露丝·梅告别的,至少她们自己是这么说的,希望能找到她的坟头。但说实话,她们是来和母亲说再见的。她们深爱着她。
她们周遭的集市挤满了摊贩和买家。村里来的女人们走了好几天才来到这座城里的集市,眯缝着眼睛蹲坐着。她们将橙子仔细地堆叠成金字塔形,然后蹲下来,将瘦骨嶙峋的手腕搁在膝间。还有城里的女人们,她们裙子的裹法略有不同。她们来此讨价还价,养活自己的家人。为了压低价格,她们把姐妹们的货物说得一无是处,言辞似碎石般锋芒毕露,却又不伤和气。这橙子太可怕了,上个礼拜我花了一半价钱买到的都比这好多了。卖橙子的摊贩则打着哈欠,将此番胡说八道消解于无形之中。她很清楚,该买的人总会买的。
人群犹如清澈的黑色液体,母亲和女儿则如白色油脂穿行其间,时而混合,时而游走。外国游客在此地颇为鲜见,但也不算什么怪象。眯缝着的眼睛注视着她们,琢磨着有多少可能性。小男孩们追上去,伸出手来。一个女儿打开钱包,找出了几枚硬币;另一个女儿则将钱包攥得更紧了。年纪大些的男孩捧着一叠叠斑斓的T恤围拢过来,似苍蝇般紧紧尾随。他们蹦到彼此身前,好引人关注自己的货物,但访客并未搭理他们,而是蹲下来审视普通的木雕和串珠。男孩子们很尴尬,便推来搡去地闹腾得更来劲儿了。
震天的音乐从路边许多卖磁带的铺子里轰隆隆地传出,将其他一切喧嚣声都盖了过去。这音乐很熟悉,不像是外国的。小男孩们、访客们、村妇们都朝着那三个截然不同的嗓音此起彼伏的方向转过头去,都是美国的流行歌手。他们凄惨的祖先曾被掳获,哀哭着,被铁镣铐于船底,而当时船就泊在与这座集市咫尺之遥的港口内。他们的音乐转了一圈,如今竟又回到了这里。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对这番真相浑然不知。这废墟必须用另一个名字来称呼。如今却变成了这样。
女人和女儿们正在寻找她们将无法找到的东西。她们想要找到一条回基兰加的路,最后来到妹妹的坟头。母亲特别想在坟头上树块碑。但行不通,她们没法穿越边境。在她们规划这趟旅程的六个月间,刚果已被战争席卷。那是一场恐怖的战争,而所有人都相信,他们付出的代价即将得到回报。得好好地沸一会儿,他们这儿就是这么说的,好好地煮沸一会儿就能把烂肉给煮干净。掌权三十五年后,蒙博托连夜逃走了。经过三十五年如死亡般的沉睡,如今这片惨遭屠戮的土地总算可以深深地吸一口气,动动手指头,经由河流与森林焕发出生机。树之眼正在观看。动物张开嘴,说出喜悦、震惊的话语。遭奴役的鹦鹉玛土撒拉,其肉体如今已被一代又一代的猎食者吞噬,正透过豹子和麝猫之口强行吐出独立宣言。
就在这一天的凌晨时分,蒙博托躺在藏身之所的床上。窗帘紧闭着。他的呼吸极浅,胸前的床单并未一起一伏——了无生命迹象。癌症已使他骨质疏软,他手上的皮肉深深地凹陷,指骨清晰地显露出来。它们已呈现出他所窃取的一切事物的形状。他遵从了所有指令,此外还窃取了更多。如今,在那个黑漆漆的房间里,蒙博托的右手滑落了下来。这只手比有史以来世界上的任何一只手偷得都要多,此时却软软地耷拉于床沿。那些沉甸甸的金戒指往前滑至关节处,犹豫着,随后便一只接一只地落了下去。它们跌至地板上,发出五声各不相同的音调:一首以古老的五声音阶奏出的不可思议的短歌。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匆忙赶至门口,决计不信自己刚才竟听见疼痛难耐的总统用卡林巴琴弹奏了一首歌曲。等见到他时,她却以手掩口。
屋外,动物们深深地叹息。
很快,消息便抵达了每座城市和每栋木屋,向各色各样的胸膛内送入一丝气息或一颗子弹。已被一代又一代猎食者消耗殆尽的艾森豪威尔将军的肉体将大声疾呼,同样被消耗殆尽的卢蒙巴的肉体也将大声疾呼。在不久后的一刻,这咆哮声将淹没一切。但此刻,世界却陷入那片小小的林中空地,其间尚无人听说这消息。生命仍一如既往地缓缓前行,走过天翻地覆前的最后一刻。在那集市上,他们都在买进卖出,都在舞蹈。
母亲和她的女儿看见一个似乎颇为眼熟的女人,便倏地停下脚步。她们知道她并非是那女人本人,只是那着装风格和善意似曾相识。她们穿过那条街来到路边人行道上,那女人正坐在那儿,背靠着阴凉的北墙。她铺在身前的亮色布料上摊着数百只小巧玲珑的木雕动物:大象、豹子、长颈鹿、一只狓。一群小兽,置身于无形的森林里。母亲和女儿凝视着,被这美丽惊呆了。
女人和女儿们的年纪相仿,但体形却有两倍大。她那黄色的缠腰布裹了双层,华丽的紧身胸衣在她硕大的胸脯上开得极低。她的脑袋裹在天蓝色里。她张开嘴,灿烂地微笑着。给孩子买样礼物吧①,她柔声柔气地叮嘱她们。她的嗓音绝无哀求苦恼之意。当她将完美无瑕的小长颈鹿和小象推给客人们看时,便窝起手,仿佛手中兜满了水或谷粒。唯一会的一个法语句子说完后,她便讲起了刚果语,毫无羞赧之色,好似地球上再无其他语言。这座城市与讲那种语言的地区离得很远,但当其中一个女儿用刚果语与她对答时,她似乎也无甚惊讶神色。她们聊起了各自的孩子。他们都太大了,不适合玩玩具,阿布。那就买给孙子吧,女人坚持不懈。于是考虑再三后,她们挑了三头黑檀木小象,买给孩子的孩子。买下这些小象的是外曾祖母奥利安娜。她打量着满手不认识的硬币,然后全都摊给了卖家。女人灵巧地拣出她要的几枚,然后将一件礼物塞进了奥利安娜的手中:小巧的狓木雕,雕刻得极其完美。给你的,夫人,她说,这是礼物。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