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着梦,或是想象着——他大脑的一小块还醒着——他正在回家的路上,门上的标语写着:欢迎回家,沃尔特。他把赫拉活着留在了德国,在他回家的路上,他梦到了这一年。他从未回到赫拉身边,她从未手拿黑面包,又让它坠落于地。他打开了另一扇门,格洛莉亚、他母亲和埃尔夫正等着他,他则从噩梦中醒来走向他们,而他们正在一大片白光中。但他母亲手上握着一捆照片,他能看到角落有张摇篮和沉睡的婴儿蜷缩的后背,他开始害怕,然后他们都坐下来传看着照片,他母亲说:“噢,这个是什么?”他看过去,看到自己的作战服和变成长裙的毯子,正在一个土堆坟墓上方微笑。“那是我杀死的第三个人。”他说,大笑着,大笑着,但埃尔夫很愤怒,一条长腿站着大喊:“那太过分了,沃尔特,那也太过分了。”人人都站了起来,他的母亲正绞着双手,他看到自己的脸正说着:“再见,再见。”然后一切都变得漆黑一片。但沃尔夫举着一支蜡烛走过来,他跟沃尔夫一起在酒窖里,沃尔夫把蜡烛高举在空中说:“她不在这里,沃尔特,她不在这里。”然后他感到起伏不定的碎石地板把他往下扯,扯到烛光下,他开始尖叫。
他醒过来,知道自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房间一片幽暗,窗户被夜晚涂黑。大声尖笑充满了兵舍,到处是起伏不定的声浪、音乐和男性的大声喧哗,还有许多脚步奔过楼梯。在他隔壁的房间里,他听到一对男女在做爱。那姑娘说:“现在我们去楼下的派对吧,我想跳舞。”男人愤怒地咕哝,姑娘的声音说:“求你了,求你了,我想去跳舞。”他们起身时床的叹息声,然后那姑娘在走廊上大笑,随后他陷入寂静和黑暗中。
艾迪?卡辛忍不住在去找约尔艮之前先顺道去了会儿派对,但他只有点微醺时就看到了两个年轻姑娘。她们至多不到十六岁,穿得一模一样,戴着蓝色的小帽子,蓝色的定制外套,白色的降落伞丝质衬衫,她们很养他的眼。她们的肌肤和头发给衣服配上精致的粉红和奶油白,前额还有金币似的卷发。她们跟一些男人们跳舞,却拒绝了所有的酒水。音乐结束后,她们总站到一起,就像能相互汲取美德的力量似的。
艾迪看了她们一会儿,微笑着计划他的进攻,然后他走向更漂亮的那个请她跳舞,其中一个男人抗议道:“嘿,艾迪,是我带她来的。”艾迪回道:“别担心,我能解决。”
跳着舞,他问她:“那是你妹妹吗?”
姑娘点点头,她有张圆润的小脸,脸上是种他无比理解的被吓到又傲慢的神情。
“她总这样跟着你吗?”艾迪问,他的语调含着对她的赞美,邀请她温和地贬低自己的妹妹。
那姑娘绽出个他觉得很可爱的天真傻笑,她说:“噢,我妹妹有点太害羞了。”
唱片停下来,他问:“你和你妹妹想去房间吃顿晚餐吗?”她立刻受了惊似的摇头。艾迪冲她长辈般地甜蜜微笑,他精致的脸上带着种几乎慈父般的理解:“噢,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把她带到正跟两个男人喝酒的麦亚夫人身边。
“麦亚,”他说,“这个小姑娘很怕我,她拒绝了我共进晚餐的邀请。但如果你能一起来陪她,我想她会答应的。”
麦亚夫人一只胳膊揽住那姑娘的腰:“噢,你不用担心他,他是这栋房子里唯一一个好人,我会跟你一起去。他有最美味的食物,那些你们这些姑娘婴儿期以后就再也没尝过的食物。”那姑娘脸红了,走开去喊自己的妹妹。
艾迪走到带那姑娘来的男人身边。“解决了,”他说,“跟麦亚一起去我房间,说我晚点回去。”艾迪走到门边。
“给我留点儿,”他大笑着说,“我一小时后就会回来。”
莫斯卡从窗边眺望着这座城市,在平原般废墟的那一头,在城市的心脏处,他看到一长条绿色黄色的灯光,就像利箭一样直指梅策街上被光照亮的窗户。他知道是那些提着灯笼的孩子们。但大笑声、派对吵闹的音乐声、不均匀的舞步声、喝醉的女人们小声的害羞尖叫,所有这些淹没了他想听到的声音——他们吟唱的歌曲。
他让窗户敞开着,拿上刮胡工具和毛巾去了盥洗室,他开着盥洗室的门,好在任何人去他的房间时能听到。
他彻底地清洗着,水在他滚烫的脸上很清凉,然后他刮好胡子,审视着自己光滑的五官——长而窄的鼻子,长而薄的嘴,几乎毫无血色的双唇,空洞的黑色双眸,深古铜色肌肤现在因为疲倦而发灰,还染着点因发烧而起的红晕。
他冲洗掉脸上的肥皂,然后继续盯着它,他很惊讶自己的脸看上去如此陌生,就像他从未真正见到它。他偏头看着自己的两边侧影,看到深陷的眼窝在腮上洒下的阴影。他看到自己的冷酷和邪恶,深色眸子中黑色的亮光和紧绷残忍的下巴。他退后,伸手去遮镜子里那张脸,手在碰上玻璃前放了下来。有那么一刻,他微笑着。
他的房间冰凉,空气中有种奇怪的嗡鸣,他走到窗边关上它,嗡鸣声停下来。穿过废墟的绿色和黄色的光近了许多,他看了看表,接近八点,他突然感到虚弱又发热,眩晕感令他坐到床上,他用阿司匹林压抑住的头痛突破药物作用稳定地敲打着,带着种可怕的绝望,就像他失去了最后的救赎和希望。他很肯定约尔艮不会来。他觉得非常冷,便走到衣柜拿出自己的绿色旧作战服外套穿上。从一个空香烟盒子里,他拿出匈牙利手枪塞进口袋里。他把自己所有的香烟放到个小手提箱中,然后是刮胡工具和一瓶几乎全满的杜松子酒。他坐到床上等待着。
艾迪?卡辛把吉普停在教堂前,他绕到边门,沿着楼梯爬上塔楼,敲了敲门,没人回应。他等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敲。门的那一边,约尔艮清晰的声音传过来:“谁?”
“是卡辛先生。”
约尔艮的声音回答:“你想要什么?”
艾迪?卡辛说:“麦亚夫人让我给你捎个口信。”
门闩被拉开,门打开来,约尔艮站在门边等他走进去。
除了角落里有一盏小台灯,房间一片漆黑。台灯下的一张小沙发上,约尔艮的女儿正捧着一本童话书,她靠在墙边一堆大靠垫上。
“口信是什么?”约尔艮问,他看上去老了许多,瘦弱的体格更显瘦,但他的脸仍很笃定,很骄傲。
艾迪伸出手,约尔艮握着它摇了摇。艾迪微笑着说:“来吧,我们互相认识很久了,也一起喝过很多酒,这样对我不好吧?”
约尔艮勉强地微笑:“啊,卡辛先生,当我在梅策街工作时,我跟现在很不同。”
艾迪诚挚而缓慢地说:“你了解我,我不会骗你的,我是为你着想才来的。我的朋友莫斯卡想要回他的钱和香烟,他买那些有问题的药的钱。”
约尔艮专注地盯着他,然后说:“当然,我会那么做的,但告诉他不会立刻还他,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