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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页)

我在楼房最底层一间狭小低矮的房子里出生,长大。父母睡沙发床,晚上拉开的床从墙这头摊到墙那头,几乎占满了他们的整个房间。早上起来,他们总是把床上用品藏进下面床屉里,把床垫翻过来,折拢,用浅灰色的床罩罩得严严实实,上面放几只绣花靠垫,于是夜间睡觉的所有痕迹荡然无存。他们就是这样把自己的房间用作卧室、书房、阅读间、餐厅和客厅。

对面是我的小绿屋,一个大肚子的衣橱占去了房间的一半。过道昏暗、狭仄而低矮,有点弯曲,像监狱里的逃跑地道,将两个小房间之间的简易厨房和厕所连接起来。一只囚禁在铁笼里的光线暗淡的灯泡,即使白天也向走廊投射出阴郁的微光。两个房间的前部都只有一扇窗子,窗子由金属遮帘护卫着,眯起眼睛使劲要看看东边的风景,然而看到的只是一棵布满尘埃的柏树,还有粗石垒就的矮墙。透过厨房和厕所后墙上的小窗口,可窥见一座小型监狱的院落,院子为高墙环绕,铺着水泥地面。一棵栽在锈迹斑斑的橄榄罐中的没有神采的天竺葵,见不到一丝阳光,正渐渐死去。小天窗的窗台上,长年累月放着密封的腌黄瓜罐,还有一只有裂缝的花盆被用作花瓶,里面是棵顽强的仙人掌。

实际上,这是一间地下室,是从小石山坡上挖出来的,是楼房的第一层。小山是紧挨着我们的邻居,一个沉重、内向、安静的邻居,苍老、忧郁的小山,具有单身男子的习性,总是一言不发,昏昏欲睡、孤高冷漠的小山,从来不吱吱拖动家具,不招待客人,不发出响声,不打扰我们,但这阴郁的邻居总通过它和我们的共用墙渗透过来阴冷暗淡的沉寂和潮湿,如一股轻微而执拗的霉味。

这样一来,即使在盛夏,我们家也会领略到一丝冬意。

客人们会说,在热浪中,你们这里向来蛮舒服的,这么凉爽、清新,凉飕飕的,但你们冬天怎么受得了呢?潮气不会从墙上渗进来吗?冬天在这里不会觉得有点抑郁吗?

家里到处是书。父亲能读十六七种文字,能说十一种语言(都带有俄语口音)。母亲讲四五种语言,能看懂七八种。不想让我听懂他们的谈话时,他们便用俄语或波兰语交谈。(这样的情况居多。母亲偶尔当着我的面用希伯来语提到大种马时,爸爸便会愤怒地用俄语冲她咆哮:你这是怎么啦?没看见孩子就在那里吗?)出于文化方面的考虑,他们大多读德语和希伯来语书,大概用意第绪语做梦。但是他们只教我希伯来语。也许他们害怕懂多种语言会使我受到奇妙而富有杀伤力的欧洲大陆的诱惑。

按照父母的价值标准,越西方的东西越被视为有文化。虽然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非常贴近他们的俄国人心灵,但我认为,德国人——尽管有了希特勒——在他们看来比俄国人和波兰人更文明;法国人——比德国人文明。英国人在他们眼中占据了比法国人更高的位置。至于美国人——他们还拿不准,毕竟那里在屠杀印第安人、抢劫邮政列车、淘金、骚扰女孩。

欧洲对他们来说是一片禁止入内的应许之地,是人们所向往的地方,有钟楼,有用古石板铺设的广场,有电车轨道,有桥梁、教堂尖顶、遥远的村庄、矿泉疗养地、一片片的森林、皑皑白雪和牧场。

在我整个童年时代,“农舍”、“牧场”、“养鹅女”等词语一直对我有着诱惑力,让我兴奋不已。它们具有真正舒适世界里的感官韵味,远离布满灰尘的白铁皮屋顶,远离满是废铁、蓟草的城市荒地,远离承受炎炎夏日重压的耶路撒冷那焦渴的山坡。我无数次喃喃自语“牧场”——我就能听到脖子上挂着小铃铛的母牛们的哞哞叫声,听到小溪的汩汩流水;我闭上双眼,就能看到赤脚的牧鹅女,在我什么都还不懂时,她的性感就让我落泪。

一年年过去,我逐渐意识到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英国人统治下的耶路撒冷是一座迷人的文化城市,有着伟大的商人、音乐家、学者和作家,例如马丁·布伯注、格肖姆·肖勒姆注和阿格农注,以及许许多多杰出的研究者和艺术家。有时,当我们经过本—耶胡达街或者本—梅蒙大道时,爸爸会悄声对我说:“瞧,那是国际知名的大学者。”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我认为国际知名与两条瘦腿有关,因为被谈及的人大多上了年纪,用拐杖探路,两只脚跌跌撞撞,甚至在夏天也穿着厚毛衣毛裤。

我父母所景仰的耶路撒冷离我们的居住区十分遥远,是在绿荫葱茏的热哈维亚,那里花团锦簇,琴声悠扬;是在雅法或者本—耶胡达街上的三四家咖啡馆,那里悬挂着镀金枝形吊灯;是在基督教青年会注或大卫王酒店里的大厅。在那里,追求文化的犹太人和阿拉伯人与富有教养的英国人举止得体;在那里,梦幻一般、脖颈颀长的女子身穿晚礼服,在着藏青色笔挺西装的绅士怀中翩翩起舞;在那里,宽宏大度的英国人和犹太文化人或受过教育的阿拉伯人共进晚餐;在那里,举行独奏会、舞会、文学晚会、茶话会,以及赏心悦目的艺术座谈会。也许这样的耶路撒冷,和枝形吊灯与茶话会一道,只能出现在凯里姆亚伯拉罕居民——图书管理员、教师、职员和装订工人——的梦中。无论如何,它没有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居住的凯里姆亚伯拉罕区,属于契诃夫。

多年后,我阅读契诃夫时,确信他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万尼亚舅舅就住在我们楼上,萨莫连科医生在我发烧或得白喉时弯下腰,用宽大有力的双手为我做检查,患有习惯性偏头疼的拉耶夫斯基是妈妈的二表哥,我们在星期六晚上一起到民族宫礼堂听特里格林。

的确,我们周围有着各色各样的俄国人,有许多托尔斯泰式人物。有些人甚至长得就和托尔斯泰一模一样。在某本书的封底看到一幅棕色的托尔斯泰画像时,我确信自己已经在我们当中看见他很多次了:他沿着马拉哈伊大街闲逛,要么就是顺着俄巴底亚大街走去,头上没戴帽子,微风吹乱了他银白的胡须,如同先祖亚伯拉罕那样令人敬畏,他目光炯炯,用手里的树枝做拐杖,一件俄式衬衫罩在灯笼裤外,用根长绳系住腰身。

我们附近的托尔斯泰式人物(父母称之为“托尔斯泰式奇科姆”)无一例外,都是虔诚的素食主义者,对自然怀有深厚情感的世界改革派,追求符合道德准则的生活,热爱人类,热爱世上一切生灵,长期向往乡村生活,向往在田野和橘园从事简朴农耕。然而,他们连自己的盆栽植物都种不好:也许会把植物浇死,也许会忘记浇水。要不就归咎于可恶的英式管理,在我们的水里放氯气。

他们中有一些则仿佛是直接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走出来的托尔斯泰式人物:饱尝折磨,喋喋不休,欲望备受压抑,对理念着迷。但是所有的人,无论是托尔斯泰式还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人物,所有人都居住在凯里姆亚伯拉罕,为契诃夫工作。

世界的其余部分都被笼统地看作一个“大世界”。不过这个大世界也另有修饰词:开明,外在,自由,虚伪。我几乎只能从集邮册上认识这个大世界:但泽、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乌班吉—沙里河注、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岛,肯尼亚、乌干达和坦噶尼喀湖。那个大世界是如此遥远、醉人、美轮美奂,但对于我们来说非常危险,充满了威胁。它不喜欢犹太人,因为犹太人虽然聪明、机智、成功,但喧闹、粗鲁。它也不喜欢我们在以色列土地上所做的一切,因为它就连给我们这样一个由沼泽、卵石和沙漠组成的狭长地带都很勉强。在那个大世界里,所有的墙壁爬满涂鸦:“犹太佬,滚回你的巴勒斯坦去!”于是我们回到了巴勒斯坦,而现在整个大世界又朝我们叫嚷:“犹太佬,滚出巴勒斯坦!”

不光整个世界是那么遥远,就连以色列土地也十分遥远。在那里,在山那边,一种新型的犹太英雄正在涌现。他们皮肤黝黑,坚忍顽强,沉默寡言,与大流散中的犹太人截然不同,与凯里姆亚伯拉罕的犹太人也完全不一样。这些青年男女是拓荒者,英勇无畏,粗犷强健,在漫漫黑夜中交好,超越了所有的界限,在青年男女关系上也没有任何界限。他们对任何事情都满不在乎。亚历山大爷爷有一次说:“他们认为将来这样的事情会很简单,小伙子只是到一个姑娘那里提出要求就行了,或许姑娘甚至连等都不等小伙子提出要求,自己就会向小伙子提出要求,就像讨杯水。”缺乏想象力的贝茨阿勒尔伯伯则带着克制的愤怒说道:“这些十足的布尔什维主义就这样把所有的神秘感都毁了?就这样把所有的情感都抹杀了?就这样把我们的整个生活变成了温吞水?”尼海米亚大叔从角落里突然冒出两句歌词儿,听起来像走投无路的野兽在咆哮:“啊,道路是如此的漫长曲折,越过高山,越过平原,啊,妈妈,我在热浪中、在风雪中寻找你,我思念你,可你越来越遥远,嗨勒嗨……”接着,琪波拉用俄语说:“行了,行了。你们发疯了吗?孩子会听见你们说话的!”就这样他们说起了俄语。

拓荒者们生活在加利利、沙龙平原和山谷里,不在我们的视野中。那些小伙子粗犷热心,少言多思,姑娘们高大强壮,坦率自律,他们看起来什么都懂,什么都理解。他们了解你,了解你为何羞怯不安,他们依然深情、严肃,满怀敬意地待你,不把你当孩子,而是把你当作成人,尽管是小一号的成人。

在我眼中,这些男男女女的拓荒者强悍,认真,老成持重,他们会围坐在一起唱令人心碎的渴望之歌,唱讥讽嘲弄的歌,唱肆无忌惮的贪欲之歌;或者疯狂地跳舞,仿佛超越了肉体。但是他们也能够享受孤独与内省,能够露宿户外,睡帐篷,从事艰苦的劳作,唱着“我们总是整装待发”、“你的小伙子曾用犁铧带给你和平,而今他们用枪杆子带来和平”、“把我们派往哪里,我们就走向哪里”。他们能骑烈马,或者驾驶履带宽宽的拖拉机。他们讲阿拉伯语,知晓每个山洞和每个幽谷,会打枪,会投手雷,还阅读诗歌和哲学。他们勤学好问,含而不露,就连夜晚躺在帐篷里那短短的时间里,也会借着烛光低声地谈论着生活,谈论着在爱情与责任、民族利益与普遍正义之间所做的严酷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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