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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1页)

父亲有天吃晚饭时解释说,11月29日即将在纽约附近成功湖召开的联合国大会上,要求至少达到三分之二的多数投票,才有可能采纳联合国巴勒斯坦问题特别委员会在报告中的提议,在英国托管区的土地上建立两个国家,一个犹太国家和一个阿拉伯国家。穆斯林同盟以及英国人会千方百计设法阻挠出现这样一个大多数。他们想把整个领土变成英国统治下的一个阿拉伯国家,就像埃及、外约旦和伊拉克等其他阿拉伯国家一样,实际上处于英国的保护之下。另一方面,杜鲁门总统与自己的国务院大相径庭,为使人们接受分治协议而努力。

斯大林的苏维埃共和国联盟出人意料,与美国一道支持建立与阿拉伯国家共存的犹太国家。他也许预见到,同意分治的表决将导致这个地区多年处在流血冲突中,使得苏联能够在英国控制的中东地区,在靠近石油产地和苏伊士运河的地方赢得一个立足点。强权国家一肚子花花肠子,显然穿插着宗教野心,罗马教廷希望在耶路撒冷拥有决定性的影响力,按照分治计划,耶路撒冷既不属于犹太人,也不属于穆斯林,而是由国际管辖。出于良知而做的考虑和同情与自私自利和犬儒主义想法相互交织,几个欧洲政府正在寻求某种方式,为三分之一犹太人死于德国刽子手的魔爪,为犹太人世世代代遭受迫害而做出补偿。然而,又是同样的政府,不愿反对把成千上万贫困潦倒无家可归的东欧犹太人,那些自德国战败后一直在难民营里备受煎熬的犹太人,输送到远离他们自己的领土,实际上远离欧洲的地方。

在真正投票那一刻之前,结果难以预见。压力和诱惑、威胁与阴谋甚至行贿等手段,使三四个拉美和远东小国关键性的几票摇摆不定。智利政府,一向拥护分治,但屈从于阿拉伯世界的压力,通知其在联合国的代表投反对票。海地宣布准备投反对票。希腊代表团打算弃权,而且在最后一刻决定支持阿拉伯的地位。菲律宾代表拒绝表态。巴拉圭犹豫不决,巴拉圭驻联合国代表塞萨尔·阿科斯塔博士抱怨未从自己的政府得到明确指令。泰国发生了军事政变,新政府召回其代表团,新代表团尚未派出。利比亚答应支持提议。海地在美国的压力下,改变初衷,决定投弃权票。与此同时,在阿摩司大街,在奥斯特的杂货店,或者在报刊经售人和文具商卡里克的店里,他们说,一个相貌英俊的阿拉伯外交官对某小国的女代表施美人计,设法让她投反对分治计划的票,尽管她的政府已经向犹太人做出支持的承诺。“但是立刻,”克洛德尼印刷厂的户主克洛德尼先生咯咯笑了起来,“他们派一个机智的犹太人向神魂颠倒的女外交官的丈夫披露实情,又派一个机智的犹太姑娘向那位外交官唐璜的太太告发,万一没有达到目的,他们还安排了……”(这时谈话转为意第绪语,因此我不会听懂。)

据说,星期六早晨会在一个叫成功湖的地方举行联合国大会,决定我们的命运。“生存还是毁灭。”阿布拉姆斯基先生说。托西雅·克洛赫玛尔太太从丈夫的玩偶医院里拿来了缝纫机的延长线,以便伦伯格夫妇能把他们家那台笨重的黑收音机搬出来放在阳台上。(那是阿摩司大街上唯一一台收音机,如果不是整个凯里姆亚伯拉罕地区唯一一台的话。)他们把音量调到最高,我们都聚集在伦伯格家里,院子里,大街上,楼上的阳台上,阳台对面,因此整个大街都会亲耳听到真正的广播,得知裁定,得知我们未来的命运(“倘若这个星期六之后仍有未来的话”)。

“成功湖的名字,”父亲说,“在比阿里克诗歌中象征着我们民族的命运,是泪海的反义词。殿下,”他接着说,“准许你参加此次活动,因为它符合你的身份:既是一个虔诚的看报人,又是我们的政治和军事评论家。”

妈妈说:

“是啊,但是加件毛衣,外面冷。”

但是,星期六早晨我们才知道那次至关重要的会议下午在成功湖召开,由于纽约和耶路撒冷存在时差,所以这里要等到晚上才开始,或许因为耶路撒冷也是如此一个偏僻的地方,离大世界这么遥远,相隔万水千山,那天晚上发生在那里的一切,只是隐约传到我们这里,一向在经历了延宕之后。投票结果传到耶路撒冷,要等到很晚,可能将近半夜,这时孩子已经在被窝里躺了一个小时,因为第二天早晨要去上学。

妈妈爸爸迅速说了几句话,用波兰语和俄语进行简短交流,最后妈妈说:

“你今天晚上最好像平时一样睡觉,但是我们坐在外面篱笆墙边,听伦伯格先生家阳台上放的广播,倘若结果是肯定的,即便已经半夜,我们也会把你叫醒,让你知道。我们保证。”

后半夜,投票即将结束,我从睡眠中醒来。我的床就在窗下,窗外便是大街,于是我跪起身,透过百叶板向外窥探,周身颤抖。

就像一场可怕的梦,人影绰绰,大家站在一起,站在昏黄的街灯旁,阳台上,路上,犹如众多的幽灵。数百人一声不吭,邻居,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有的穿着睡衣,有的穿着西装外套打着领带,还有几个人头戴帽子,有些女人头上什么也没戴,有些女人身穿晨衣,头上包着头巾,有些人的肩膀上驮着睡眼惺忪的小孩,我注意到,在人群边上,偶尔有个老太太坐在凳子上,或是有个被人连同椅子搬到大街上的老头。

在那个可怕的宁静夜晚,整个人群仿佛化作石头,他们仿佛不是真人,而是映在闪烁不定的黑暗幕布上的黑色剪影,宛如死者站在那里,听不到一个字,听不到一声咳嗽,听不到一声脚步,听不到蚊虫嗡嗡的叫声,只有音量开到最大嘟嘟作响的收音机里传来美国播音员那深沉粗犷的声音,令夜晚的空气颤抖。也许那是联合国大会主席、巴西外长奥斯瓦尔多·阿拉尼亚先生的声音。他按照英语字母表顺序一个接一个读出名单上的最后几个国家名,这些国家的代表立刻作答。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弃权。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同意。乌拉圭:同意。委内瑞拉:同意。也门:反对。南斯拉夫:弃权。

声音戛然而止,一阵幽冥之中的宁静突然降临,令整个场面凝固,一阵可怕而令人恐惧的宁静,几百人屏住呼吸时的宁静,从出生到那时,从那个夜晚到现在,我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宁静。

接着,又传来那个深沉并略带嘶哑的声音,令空气颤抖,那粗犷冷峻又充满激动的声音总结:三十三票赞成,十三票反对,十票弃权,一个国家未参加投票。决议通过。

广播里爆发出吼声,成功湖大厅的走廊一片声浪,吞没了他的声音,叫喊,怀疑,目瞪口呆,约莫过了两三秒钟,耶路撒冷北部凯里姆亚伯拉罕区边缘我们这条遥远的街道上也一下子爆发出吼声,那叫喊令人胆寒,划破黑暗、房屋与树木,穿透大地,那不是欢乐的叫喊,一点不像观众们在运动场上的叫喊,不像激动狂欢的人群发出的叫喊,也许更像困惑与惊恐中的尖叫,一阵灾难性的叫喊,那叫喊可以撼动山石,让你血液凝固,仿佛已在这里死去的死者和正在死去之人瞬间拥有了叫喊的窗口。随即,代替惊恐尖叫的是欢乐的怒吼,沙哑的哭喊声响成一团,“犹太民族活下去了”,有人试图唱起《希望之歌》,女人们边尖叫边拍手,“在这里在我们先祖挚爱的土地上”,整个人群宛如搅拌机里卷起的水泥开始缓缓地转圈,不再有任何禁忌。我穿上长裤,但没顾上穿衬衫或毛衣,夺门而出,某位邻居或者陌生人把我抱起,免得让人踩在脚下,我被从这个人手中传到那个人手中,最后在家门口不远处骑到父亲的肩头。父亲和母亲相拥着站在那里,像两个在森林中迷路的孩子,无论以前还是之后我从来没有见他们这样,我在他们共同的怀抱里停留片刻,接着又回到了父亲的肩头,我那位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父亲站在那里声嘶力竭地叫喊,不是叫喊语词、文字游戏或犹太复国主义口号,甚至也不是欢乐的叫喊,而是没有任何藻饰的长声叫喊,好像那时还没有发明文字。

但是,其他人现在已经开始歌唱,大家都在歌唱。我父亲不会唱歌,不会流行歌曲的歌词,可他没有止住,而是继续他那发自肺腑的长声呼喊:啊—啊—啊—哈—哈—哈!喊得喘不上气来时,他像溺水之人吸一口气,继续呼喊,这个想成为名教授,配得上名教授身份的人,现在只是一个劲儿地呼喊啊—啊—啊—哈—哈—哈。我吃惊地看到母亲用手抚摩他那潮湿的头、颈背,接着我感觉她的手也在摸我的脑袋和脖子,因为我不知不觉也一直在帮父亲叫喊,妈妈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摩我们,也许是在抚慰我们,也许不是,也许她从内心深处也想和他还有我一起叫喊,此次,我可怜的妈妈试图与整条大街、整个住宅区、整个国家一道叫喊——不,绝对不是整座城市,只是犹太人居住区,因为谢赫贾拉、卡塔蒙、巴卡阿和塔里比耶那天晚上一定听到了我们的声音,正沉浸在一片沉寂中,那沉寂也许酷似表决结果宣布之前犹太居住区的可怕沉寂。在谢赫贾拉的希尔瓦尼住宅,在塔里比耶的阿爱莎家里,还有服装店那个人,那个满怀同情的双眼下有两个大眼袋的受人爱戴的人的家里,今夜没有庆祝活动。他们一定听见了从犹太人居住的大街小巷传来欣喜若狂的叫喊,他们也许会站在窗前,观看使夜空蒙受损伤的星星点点的快乐焰火,默默地噘起嘴唇。就连鹦鹉也默不作声。花园池塘的喷泉默默无语。然而,卡塔蒙、塔里比耶,还有巴卡阿尚未得知,尚不能得知,再过五个月,它们会空空荡荡、完好无损地沦于犹太人之手,那些粉石砌成的穹顶房屋,还有那些飞檐交错、拱门林立的别墅里,会有新居民进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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