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六号公路旁有一些卖快餐食品的小店:奥尔和苏西的饮食店,卡尔的拿手午餐,乔埃和米尼的小饭馆,威尔的食品店,卖小食的酒店。再往前有两个加油泵,一扇铁纱门,一排很长的酒吧,一些凳子,一长条踏脚板。门口附近有三个吃角子老虎机,隔着玻璃可以看见里面装着的三块托板升起时会吐出来许多镍币。这三个吃角子老虎机旁边摆着一个丢镍币的自动留声机,那上面有许多唱片,像薄饼似的摞着,随时准备翻到旋转盘上去放跳舞的音乐,“叮当叮当叮”“多谢过去的回忆”,还有克劳斯贝和贝尼·古德曼的歌曲。柜台的一端有一个盖着的玻璃盒,里面有咳嗽糖和叫作失眠灵的巴氏合剂,还有糖果、香烟、保险刀片、阿司匹林、布罗姆矿泉水、阿尔卡矿泉水。墙上贴着招贴画做装饰,有游泳的金发美女,都是大乳房、小屁股和白嫩的脸蛋,穿着白色游泳衣,拿着一瓶可口可乐,满脸笑容—你看喝可口可乐多么痛快!长排的酒吧,有盐瓶子、胡椒瓶子、芥末罐子和擦嘴的纸巾。柜台后面有啤酒龙头,再后面有亮晃晃的咖啡壶冒着热气,那上面有带格子的容量计,表明壶里所装咖啡的多少。还有铁丝框里装着的饼,四个一堆的橙子。还有小堆的烤面包片和玉米片,堆成各种花样。
卡片纸上写着各种字句,用闪亮的云母衬托得很醒目:“和妈妈从前做的一样的美味馅饼”“债务使人成为冤家,我们还是交朋友吧”“女客可以吸烟,但请注意不乱丢烟头”“请在这里吃饭,跟你的太太在一起吧”“如果我告诉你这儿美妙无比,你想进来喝一杯吗”……
铺子的一头放着餐具,还有一锅一锅的炖菜、土豆、烤肉、烧牛肉和等着切开的卤猪肉。
柜台后面站着渐近中年的米尼、苏西,或是梅伊,她们都烫了头发,流汗的脸上搽着脂粉口红。她们用轻柔的声音传达顾客的需要,向厨师尖声地喊叫,像孔雀一般。她们用抹布在柜台上划着圆圈,把它擦干净,还把那些闪闪发光的大咖啡壶再擦亮一些。厨师是乔埃、卡尔或是奥尔,他们穿着白褂子和围裙,头上戴着白色的厨师小帽,显然热得厉害,白色的额头在帽子底下冒着汗珠。他们老是郁郁不乐,很少说话,每逢一个新来的顾客进来,就抬头望一下。他们擦擦烤肉的浅锅,把牛排使劲拍一拍。他们轻声细语地重复说着梅伊所要的东西,又刮一刮那平底浅锅,用一块粗麻布把它揩一揩,神色阴沉沉的,不发一点儿声音。
梅伊专管接待顾客,她微笑着,却又很烦躁,几乎要发作出来。她一面对人微笑着,却又不把人看在眼里—只对卡车司机才看得起一些。那是这个铺子的主要顾客。每辆卡车停下来,这里就有了主顾。铺子里的人知道,对卡车司机是不可怠慢的。司机们一来,就有买卖。这他们是知道的。你要是给他们一杯变了味的咖啡,他们从此就不光顾这个铺子了。好好招待他们,下次他们就会再来。梅伊见了卡车司机,就认真地笑,拼命地笑。她会稍微把头仰起一点儿,用手把后脑上的头发梳理一下,这样胳臂举起来的时候,乳房也能翘起来。她跟人家闲谈消遣,谈许多大事情、大时代,说许多叫人开心的笑话。奥尔从不开口。他不是接生意的。有时候他听到一个笑话,也微微笑一笑,但是他不大笑。有时候他听见梅伊活泼的声音,便抬头看一下,然后用一把刮刀刮一刮那平底浅锅,把周围多余的油刮下来,弄到一个铁钵里。他用他那把刮刀把一块咝咝响着的牛排使劲按扁。他把切开了的甜面包放在盘子里,准备烤成吐司。他把浅锅里散开的洋葱拨拢,堆在肉上,用那把刮刀把洋葱按到肉里去。他又把半块甜面包放在肉上,用融化了的奶油涂在另外那半块上,还加一点儿稀薄的盐水作料。他一手按住肉上的甜面包,一手把刮刀插到那薄薄的肉饼底下,把它翻过来,然后把涂了奶油的那一半面包放在上面,再把这份牛排汉堡放到一个小盘子里。这份汉堡的旁边还摆上了一块莳萝泡菜和两枚黑色的腌橄榄。奥尔像抛套环似的把这盘点心顺着柜台一推,让它顺势滑过去。随后他又用那把刮刀刮他的平底浅锅,郁郁不乐地望着那炖菜的锅子。
一辆又一辆的汽车在六十六号公路上疾驰而过。牌照有马萨诸塞的,有田纳西的,有罗得岛的,有纽约州的,有佛蒙特的,有俄亥俄的。都是往西开。都是漂亮的车子,每小时跑六十五英里。
其中有一辆科兹车。活像一口带轮子的棺材。
但是天哪,那些车跑得多快啊!
“看见那辆拉赛尔车了吗?我真喜欢它。我不是个贪心汉,我只想要一辆拉赛尔车。”
“你要是发了财,买一辆凯迪拉克车不好吗?那还要稍微大一点儿,也快一点儿。”
“我宁肯买雪飞尔车。那倒不显得阔气,可是牌子好,跑得快。我要雪飞尔车吧。”
“唉,老兄,你也许会觉得我好笑—我喜欢别克—皮克车。那就够好的了。”
“真见鬼,那种车价钱跟雪飞尔一样贵,可是没有那么舒服。”
“我不管那些。我根本就不要买亨利·福特的车子。我不喜欢他,从来就不喜欢。我有个兄弟在他厂里干活,你听他谈谈就明白了。”
“嗐,雪飞尔车坐起来真够味。”
大汽车在公路上飞驰。车上坐着懒洋洋的、热得满脸发红的太太们,她们身边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化妆品,有雪花膏,有润肤油,有各种颜色的小瓶脂粉—黑的、粉红的、大红的、白的、绿的、银色的—用来变换头发、眼睛、嘴唇、指甲、眉毛、睫毛和眼皮的颜色。还有消食通便的油剂、药丸、药片。还有一只口袋里装着许多瓶子、洗涤器、药片、药粉、药水、药膏,都是用来防止怀胎的,既没有气味,又可以避孕。除这些东西之外,还有许多衣服。真是一大堆累赘的东西!
她们的眼睛周围有疲劳的皱纹,嘴巴底下有心怀不满的皱纹,乳房兜着小小的乳罩,沉重地下垂着,肚子和大腿使劲抵着橡皮的提包。她们嘴里喘着气,眼睛里含着抱怨的神情,厌恶阳光、风和土,憎恨食物和疲劳,痛恨那难得使她们美丽,却常常使她们变老的时间。
她们身边坐着的是那些大腹便便的男人,他们穿着浅色的便服,戴着巴拿马草帽。这些干干净净、肤色浅红的男人,眼睛里露出惶惑、焦虑的神色,显得很不安。他们之所以焦虑,是因为那些解决问题的方案不灵。他们渴望安全,却又意识到世界上已经不见安全的踪影。他们的上衣翻领上绣着一些联谊会和俱乐部的纹章,那些地方是他们可以去的,他们仗着那里有不少焦虑的小人物,自觉还有一股力量,便聊以自慰地认为做生意是高尚的,虽然他们心中有数,明知那是一种荒谬的、明火打劫的盗窃行为;他们认为商人尽管有许多地方愚蠢得荒唐绝顶,毕竟还是聪明的;他们尽管抱定正经生意的原则,却还是自以为是厚道和慈善的;他们虽然知道他们的日常生活空虚无聊,却还是自以为很有意义;他们盼望着好日子会来到,那时候大家也就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这一对开车的夫妻是到加利福尼亚去的,他们想去贝弗利-威尔希尔大饭店的大堂里坐着,定睛望一望他们所羡慕的人从他们面前走过,望着那些大山—你听着,是一些大山,还有许多大树—他的眼睛里透着焦虑,她却想着那里的太阳会晒坏她的皮肤。他们要去望着太平洋出神,我敢拿十万块钱打赌,相信他会说:“这地方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大。”她会羡慕海滩上那些年纪很轻、身体胖胖的人。他们到加利福尼亚去,其实在那里终归待不住,还是要回老家的。那时她会说:“某某在特罗卡德罗饭店里坐在我们旁边的那一桌。她其实是一副怪相,可是她穿的衣服却实在是漂亮。”他会说:“我在外面跟一些正派商人谈过。他们说除非能把白宫里那个家伙换掉,否则我们就没有什么出路。”她又说:“我听见一个知道内幕的男人说—她有梅毒,你知道吧?那部华纳拍的片子里就有她。那个男人说,她之所以能上电影,是靠跟人家睡觉换来的。她倒是如愿以偿了。”但是男人的那双焦虑的眼睛始终没有平静下来,那张噘着的嘴始终没有露出喜色。那辆大汽车以每小时六十英里的速度向前奔驰着。
“我要喝点儿冷饮。”
“,前面有个冷饮店,要停车吗?”
“你猜那里的东西干净不干净?”
“在这个上帝不保佑的国家里,你无论到哪里也只能找到这么干净的东西。”
“成瓶的汽水也许还不错吧。”
那辆大汽车尖叫了一声,便停住了。那个焦虑的胖子扶着他的妻子下了车。
他们走进店里的时候,梅伊望着他们,又往远处望过去。奥尔的视线离开那平底浅锅,抬头望了一下,又恢复了原状。梅伊心中有数。他们会喝一瓶五分钱的汽水,还要挑剔,说汽水不够凉。那女人会用掉六张纸巾,并扔在地上。那个男人会做出嗓子呛了一下的样子,还想归罪于梅伊。那个女人会哼着鼻子闻,好像她闻到了臭肉的气味似的,于是他们便会走出门去,从此以后常向人家说,西部的人脾气太坏。后来只剩下梅伊和奥尔在一起的时候,她就给那两个人取了个好名称。她把他们叫作“小气鬼”。
卡车司机—那才是真主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