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将军一看见他弟弟唐·恺撒,就嚷了起来,“现在公爵夫人会花上十万埃居来愚弄我,把那个犯人救出去!”
不过,目前我们只得把法布利斯撇在帕尔马要塞顶上他的牢房里。他被看管得很好,将来我们再看到他的时候,也许不会有多少改变。我们首先得注意宫廷;宫廷里种种错综复杂的阴谋,尤其是一个不幸的女人的热情,将要决定他的命运。在要塞司令的监视下,法布利斯爬上通往法尔耐斯塔的牢房的那三百九十级楼梯,他原来是那么害怕这一个时刻,却发觉他这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的不幸。
公爵夫人从左尔拉伯爵的晚会上回到家里,挥一挥手,把所有的女仆都打发出去,然后连衣服也不脱,就倒在床上,大声喊道:“法布利斯落在他那些敌人的手里了,说不定为了我的缘故,他们还会毒死他呢!”她是一个不大有理智的女人,完全受着一时的情感支配,而且尽管她对自己不承认,却已经发疯般地爱上了那个年轻犯人,因此对情况下了上面那个结论以后,她的绝望怎样才能描写得出来呢?有含糊不清的叫喊,有如疯似狂的愤怒,有痉挛的动作,可就是没有一滴眼泪。她把女仆们打发开,就是为的不让她们看见她哭;她想,等到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就会大声哭出来。可是眼泪,这种对巨大的痛苦最有效的安慰,她偏偏一滴都没有。恼怒、愤懑以及斗不过亲王的怨气,完全控制住了她那颗高傲的心。
“我还不够丢脸吗?”她不停地嚷着,“我受到了侮辱,更坏的是,法布利斯的生命危在旦夕!而我却不能够报仇!别忙,我的亲王!您害死我,好吧,您有这个权力;不过我也会要您的命。唉!可怜的法布利斯,那对你又有什么用处呢?这跟我打算离开帕尔马的那天有多么不同啊!可是,当时我还认为自己很不幸呢……多么糊涂啊!我当时打算放弃一种已经过惯了的愉快生活,唉!却不知道我已经接触到一件将要永远决定我命运的事故。靠了亲王的虚荣心,我得到了那封性命攸关的信,如果不是伯爵出于阿谀奉承的朝臣的恶习,把信中‘不公正的诉讼程序’这几个字删去,那我们就有救了。亲王对他心爱的帕尔马城,是有虚荣心的,应该承认,并不是我手段高明,而是我运气好,恰巧拿他的虚荣心来做赌注。当时我拿离开帕尔马来威胁,当时我是自由的!伟大的天主啊!现在我成了奴隶了!我被困在这个万恶的臭水沟里,而法布利斯被关在要塞里,这个要塞曾经对多少杰出的人物来说是死神的接待室啊!而我也再不能利用那只老虎怕我离开他的巢穴的心理来制服他了。
“他太聪明,决不至于看不出,我永远不会远离那座锁住我的心的、丑恶的塔楼。现在,这个人的虚荣心受到刺激,可能想出最最古怪的念头;而那些念头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残酷性,又只能使他的虚荣心变得更加强烈。如果他重新提到求爱那个叫人恶心的老题目,如果他对我说:‘请接受您的奴隶的敬意,否则法布利斯就得死。’嘿,那岂不是要重演犹滴的故事了!……是啊,不过,如果我落个自杀的下场,法布利斯却会遭到杀害。那个愚蠢的继任者——我们的王太子——和卑鄙无耻的刽子手拉西就会把法布利斯当作我的同谋,处以绞刑。”
公爵夫人叫了起来,因为这种进退两难的局面折磨着她不幸的心,她看不出有任何办法能够摆脱。她的头脑已经混乱不清,想不出将来还有什么其他可能。她像个疯子似的折腾了十来分钟;最后精疲力竭地睡着了,暂时脱离了这种可怕的状态,她的精力已经耗尽。几分钟以后,她又突然惊醒,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她仿佛看见亲王当着她的面想要砍掉法布利斯的脑袋。公爵夫人用多么慌乱的眼光朝周围张望啊!等到最后看清楚眼前既没有亲王,也没有法布利斯,她又重新倒在床上,差点昏过去。她体力是那样衰竭,甚至感到自己连翻个身的力气都没有。“伟大的天主啊!我还是死了的好!”她对自己说……“可是,那有多么怯懦啊!法布利斯处在不幸之中,我怎么能弃之不顾!我昏了头了……好,还是正视现实吧,还是冷静地考虑考虑这个似乎是我自愿投入的、该死的局面吧。多么无法弥补的轻率啊!竟然到一个专制君主的宫廷里来生活!到一个认识他所有那些牺牲者的暴君的宫廷上来生活!他们的每一个眼神,他觉着都是对他权力的藐视。唉!在我离开米兰的时候,伯爵和我都没有料到这一层。我当时只想到一个可爱的宫廷上的种种乐趣,比欧仁亲王统治下的那些美好日子,固然是差一些,可是总还有一些相像!“不身历其境,我们就无法想象一个认识他所有臣子的专制君主的权势。专制政体和其他政体,在形式上,是一模一样的。譬如说,它也有法官,但是法官都是些拉西。这个恶魔,如果亲王命令他绞死他自己的父亲,他也会不以为奇地照办……他还会说这是他的义务呢……收买拉西!我多么不幸啊!我没有任何力量。我能出多少呢?大概十万法郎吧!由于上天惩罚这个不幸的国家,他才逃过了上次的那一攮子,听说事后,亲王用一只箱子装了一万金赛干赏给他!再说,多少钱才能把他收买过来呢?这个卑鄙的小人在别人的眼睛里一向看见的是轻蔑,现在可要高兴地看到恐惧,甚至看到尊敬了。他可能当警务大臣,为什么不可能呢?那时候,这个国家里的大部分人都要奉承他,都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地颤抖,就像他自己在亲王面前那样。
“既然我不能够躲开这个可恨的地方,那我就应该在这里帮助法布利斯。一个人过着孤独、绝望的生活!我又能为法布利斯做些什么呢?好吧,不幸的女人,前进吧;尽你的责任;到社交界去,装作不再想到法布利斯……装作忘了你,亲爱的天使!”
说到这里,公爵夫人眼泪簌簌地淌下来,她终于能够哭了。她沉溺在人类的这个弱点里,过了一个钟头,发觉她的思路开始明晰起来,心里稍微感到一点安慰。“有一条飞毯,”她对自己说,“把法布利斯从要塞里救出来,和他一同逃到哪个幸福的地方,譬如巴黎,在那儿我们不会受到追捕。他父亲的总管总是那么令人好笑地按时给我送来一千二百法郎,最初我们可以靠这笔钱过日子。从我剩下的财产里,我总还可以凑到十万法郎!”公爵夫人已经在想象中看到她在离帕尔马三百法里以外过的生活的种种细节,感到无法形容的快乐。“在那里,”她对自己说,“他可以用个假名字参加军队……进了那些英勇的法国人的军队,年轻的瓦尔赛拉很快就会出名;他终于会得到幸福。”
想到这些幸福的情景,她又淌起眼泪来了,不过这一次是愉快的眼泪。这么说,幸福还是在什么地方存在着的!这种心情持续了很久,可怜的女人不敢再去考虑冷酷的现实。最后,当曙光开始用一道白线勾出花园里的那些树梢的时候,她才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再过几个钟头,”她对自己说,“我就要上阵了。成败决定于行动,如果我遇到什么恼人的事,如果亲王想到跟我说什么与法布利斯有关的话,我没有把握能够完全保持冷静。因此现在就应该毫不迟延地做出一些决定。
“如果我被宣布为国事犯,拉西就会没收这座府邸里的一切。这个月一号,伯爵和我已经照例把警察局可能利用的一切文件都烧毁了,有趣的是,他就是警务大臣呀。我有三粒相当值钱的钻石;明天派费尔让斯,我从前在格里昂塔的那个船夫,带到日内瓦去放在一个安全地方。要是哪天法布利斯逃出去(伟大的天主!慈悲我吧!她画了个十字),台尔·唐戈侯爵是个卑鄙透顶的人,他会认为养活一个受到合法君主追捕的人是犯罪行为,那时候法布利斯至少可以得到我的钻石,他可以有面包吃。
“把伯爵打发掉……出了这种事,我再怎么也不能和他单独在一起了。可怜的人!他心眼并不坏,一点也不坏,只不过生性软弱。这个平庸的灵魂达不到我们的灵魂的高度。可怜的法布利斯!你竟不能来和我在一起待上一会儿,商量商量怎样对付我们的危险啊!
“伯爵过分小心谨慎的态度会妨碍我的一切计划,再说,我也不应该拖他跟我一起毁灭……因为,那个虚荣心强烈的暴君为什么不会把我关到监狱里去呢?说我阴谋反叛……还有比这更容易证明的吗?假如他把我送到他的要塞里去,假如我能够依靠金钱的力量,设法和法布利斯谈话,哪怕只谈一会儿,我们就会怀着怎样的勇气一同走向死亡啊!可是,别存这种傻念头了;他的拉西会劝他用毒药除掉我。把我装在一辆囚车上,出现在街头,那会引起他心爱的帕尔马人的同情……可是,怎么!又胡思乱想起来了!应该原谅一个可怜的女人有这些傻念头,她的命运实在悲惨啊!在这一切当中,有一点是肯定不会错的,就是亲王决不会送我上刑场。但是,没有比把我下在监狱里关起来更容易的了。他会派人在我府邸的哪个角落里藏上种种可疑的文件,就像对付那个可怜的L……一样。有了所谓的物证,那么,只需要有三位不太卑鄙的法官和十二位假证人就够了。那时我就可能因为阴谋反叛而判处死刑;亲王呢,无比仁慈,顾念到我从前有幸出入他的宫廷,会把我的死刑减为要塞监禁十年。可是我,我生性倔强,所以才惹得拉维尔西侯爵夫人和我其他的敌人们说过许多蠢话,为了坚持我这种性格,我会勇敢地服毒自杀。至少公众会好心地这样相信的。不过,我敢打赌,拉西会到牢房里来,以亲王的名义,殷勤地送给我一小瓶番木鳖硷或者佩鲁贾鸦片。
“对,我应该和伯爵闹翻,闹得人人皆知,因为我不愿意拖他跟我一起毁灭,不然的话,那就太可耻了。这个可怜的人一向是那么真诚地爱我!只是由于我自己傻,才会相信一个真正的廷臣心里还有余地容纳爱情。亲王很可能找个借口把我关进监狱,他会怕我在法布利斯这件事上挑起舆论的不满。伯爵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会立刻干出宫廷上的俗物们在惊讶中称之为发疯的事,他会离开这个宫廷。写信的那天晚上,我冒犯了亲王的权威,伤害了他的虚荣心,我可以估计到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一个生而为王的人,对我那天晚上给他受的气会忘记吗?况且,伯爵和我闹翻以后,他所处的地位,对帮助法布利斯来说,就更有利了。但是,我这个决定会使伯爵陷入绝望,如果他报复呢?……不会的!他决不会动这种念头的,他和亲王不一样,不是个卑鄙透顶的人。伯爵可能一边叹着气,一边副署一道可恶的法令,但是他有自尊心。再说,报复什么呢?我爱了他五年,丝毫没有对不起他的爱情,我现在跟他说:‘亲爱的伯爵!我有幸爱上您,可是这股火焰熄灭了。我不再爱您啦!不过您的心我完全了解,我对您保持着深深的敬意,您将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难道仅仅因为我这样做,就要向我报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