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可以,那就占五个座位好了……我绝对不希望靠近讲坛,”她又说,“不过我倒想看看玛利尼小姐,她给人说得那么漂亮。”
离着那个意义重大的星期一,那个讲道的日子,还有三天;侯爵夫人简直不知道这三天自己是怎么过来的。贡佐觉得,在公开场合陪伴着一位如此高贵的夫人,是莫大的光荣,因此他穿上法国式服装,佩上剑。不但如此,因为教堂离府邸很近,他还叫人搬了一把华丽的金扶手椅到教堂里去给侯爵夫人坐,那些资产阶级认为这真是傲慢到了极点。我们可以想象,可怜的侯爵夫人看见摆在讲坛正对面的这把扶手椅,会变成怎么样。克莱莉娅低垂着眼帘,缩在这把巨大的扶手椅的一个角落里,是那么慌乱,贡佐厚着脸皮指给她看小玛利尼,她甚至没有勇气望一望。她对贡佐这种态度感到惊讶。在这个廷臣的眼里,凡是没有贵族身份的人都是一钱不值的。
法布利斯在讲坛上出现了。他是这么瘦,这么苍白,这么憔悴,克莱莉娅的眼睛顿时充满了泪水。法布利斯说了几句话,接着他好像突然失去嗓音似的停住了。他几次想张口说话,但是说不出来。他转过身去,拿起一张写满字的纸。
“弟兄们,”他说,“我代表一个十分值得你们怜悯的、不幸的人,请求你们为了结束他的痛苦而祈祷,他的痛苦只有在他的生命终止以后才会结束。”
法布利斯非常缓慢地照着那张纸念下去。但是,他声音是那么富于表情,祈祷文还没有念到一半,所有的人都哭起来了,连贡佐也在内。“至少不会有人注意我了。”侯爵夫人一边心里这么说,一边放声大哭。
法布利斯请求信徒们为那个不幸的人祈祷,他一边念着那张纸上的字,一边想出了两三点关于那个不幸的人的情况。很快的,他的思潮汹涌澎湃。看上去他好像在对听众们说话,其实是说给侯爵夫人一个人听。他这次讲道结束得比往常早一点,因为他尽管竭力克制住自己,还是忍不住掉眼泪,因此他再也没法把话说清楚。那些善于批评的人认为这次讲道很特别,但是就激动人心这一点来说,至少是和那次在烛光下的、出名的讲道不相上下。克莱莉娅呢,她刚听法布利斯把祈祷文念了开头的十行,就认为她能够十四个月不和他见面,真是一桩残酷的罪行。她一回到家里,立刻上床,这样她就能无拘无束地想念法布利斯。第二天一清早,法布利斯接到下面这封短信:
我信赖您的人格。找四个您信得过的、谨慎的好汉,明天斯台卡塔教堂响起午夜的钟声,到圣保罗街一扇标有十九号的小门旁边来。别忘了您可能受到攻击,不要单独一个人来。
法布利斯认出这神圣的笔迹,跪倒在地上,热泪夺眶而出。“过了十四个月零八天,终于来到了!”他大声嚷道,“再不用讲道啦!”
在这一天里,各式各样疯狂的念头折磨着法布利斯和克莱莉娅两人的心,如果都一一叙述出来,那就未免太啰唆了。信上说的那扇小门其实就是克里申齐府的橙树园的小门,法布利斯在白天想尽办法去看了十次。在将近午夜的时候,他带着武器,一个人匆匆在这扇门旁边走过。使他快乐得无法形容的是,他听见有一个很熟悉的声音悄悄说:
“进来吧,我心爱的朋友。”
法布利斯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果真是到了橙树园里,不过迎面是一扇装着结实的铁栅栏的窗子,离地有三四尺高。夜色深沉。法布利斯听见窗子里有轻微的响声,用手去摸栅栏,忽然感到有一只手从栅栏里伸出来,抓住他的手,拉到嘴唇跟前,吻了一下。
“是我,”那心爱的声音对他说,“我到这儿来告诉你我爱你,并且问问你是不是愿意听从我的话。”
我们可以想象,法布利斯会怎样回答,他又是怎样快乐和惊讶。克莱莉娅首先感到一阵似醉如狂的喜悦,等到她的心情平静下来以后,对他说:
“你知道我向圣母许过愿心,永远不见你。这就是我在这一片漆黑中接见你的缘故。我希望你明白,假如你强迫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你,那你我之间就什么都完了。不过,我最不希望你在安奈塔·玛利尼面前讲道。你别以为把扶手椅搬到教堂里去的这件蠢事是我叫人干的。”
“我亲爱的天使,我不管在谁面前也不讲道了。我过去讲道,仅仅是希望能有一天看见你。”
“别这么说了,别忘了我是不可以看见你的。”
在这里我要求读者允许我略过三年时间,一字不谈。
当我们的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莫斯卡伯爵早已回到帕尔马担任首相,而且权势比以往更大了。
法布利斯过了这三年无比幸福的生活以后,忽然动了父子之情,他一时任性,终于使得一切都改变了。侯爵夫人有一个小男孩,两岁,很可爱,叫桑德利诺,他是他母亲的心肝宝贝。他总是跟她在一起,要不就是坐在克里申齐侯爵的膝头上。相反,法布利斯却难得看见他。他不愿意这孩子养成习惯,去爱另外一个父亲。他打算在这个孩子有清楚的记忆以前把他抢走。
在漫长的白天里,侯爵夫人是不能够和她的情人相会的,桑德利诺的陪伴给了她安慰。因为我们不得不承认,对阿尔卑斯山脉以北的人来说,这似乎是一件奇怪的事:尽管她行为不端,她仍旧忠于她许下的愿心。读者也许还记得,她向圣母发过誓,永远不见法布利斯。这正是她原来的话。因此她只在夜里接待他,屋子里也从来没有点过灯。
但是,法布利斯每天晚上都受到他的情人的接待。使人钦佩的是,在一个充满了好奇和烦闷的宫廷中,法布利斯的防备措施策划得居然有这么好,伦巴第人称之为amicizia的这件事竟没有引起任何怀疑。他们的爱情太强烈,不免会引起争吵。克莱莉娅常常受到嫉妒心的折磨,但是他们的争执几乎总是来自另外一个原因。法布利斯利用某些公共典礼的机会,出现在侯爵夫人去的地方,看一看她,这时候她就会找一个借口,很快地走掉,而且很久不理睬她的情人。
帕尔马宫廷里的人感到惊奇的是,这样一个姿色和才智都非常出众的女人,居然没有人发现她有过任何私情。她引起了一些人的热爱,他们甚至为她干出不少傻事,使得法布利斯也常常感到嫉妒。
善良的大主教兰德里亚尼去世已经很久,法布利斯的虔敬、模范的品行和口才使人早已把他忘掉了。法布利斯的哥哥死了,所有的家产都落到他手里。从这时候起,他每年把帕尔马大主教职位的十几万法郎收入分给他的教区里的那些代理主教和本堂神父。
很难想象还有比法布利斯为自己创造的生活更受人敬重、更值得敬重而且更有益的了,然而他不幸地动了父子之情,一时任性,把这一切都打乱了。
“我尊重你的愿心,不过,既然你不愿意在白天见我,它使得我的生活变得非常不幸,”他有一天对克莱莉娅说,“按照你这个愿心,我不得不永远过着孤孤单单的生活,除了工作以外,我没有别的法子排遣时间,何况我有时候根本没有工作。我这样刻板地、悲伤地度过每一个漫长的白天,不由得产生了一个想法,半年来它一直折磨着我,我也一直极力克制它,但是克制不住。这个想法就是:我的儿子将来根本不会爱我。他从来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他生长在克里申齐府养尊处优的环境中,几乎就不认识我。我难得看见他,一看见他,我就想到他母亲。他使我回想起我不再能看到的、他母亲的美若天仙的容貌,因此他一定觉得我脸色很严肃,而在孩子们眼里,严肃就等于阴沉。”
“怎么!”侯爵夫人说,“你这一番话是什么意思?我听了感到害怕。”
“我的意思是要我的儿子。我希望他跟我住在一起。我希望每天看见他,我希望他养成爱我的习惯。我希望我自己能够无拘无束地爱他。既然我的命运和世上任何人都不同,它在我身上剥夺了其他许多情人所享受的那种幸福,不许我跟我最亲爱的人一起生活,那么我至少希望在我身边能够有一个可以在我心里勾起对你的回忆的人,一个多少可以代替你的人。我被迫过着孤独的生活,所以觉得任何事情、任何人对我都是负担。你知道,自从我有幸被巴尔博纳登入囚犯名册的那一刻起,我一直认为雄心大志是空虚的字眼;我一和你远远地分开,就万分忧郁,而且凡是不能感动我心灵的事物,在我看来,都是可笑的。”
我们可以想象得到,可怜的克莱莉娅由于情人的苦恼,心里充满了强烈的痛苦。尤其是因为她觉着法布利斯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她的忧愁就更加深切了。她甚至考虑到是不是应该设法取消她的愿心。到那时候,她就可以在白天接待法布利斯,像接待任何一个上流社会的人物一样,而且她贤淑的名声已经非常巩固,决不会有人诽谤她。她对自己说,花上一大笔钱,她就能够取消她的愿心。但是她又觉着这种十分世俗的办法不会给她良心带来平安,说不定激怒了上天,还会惩罚她这个新的罪行。
另一方面,如果她同意对法布利斯这个如此合情合理的愿望让步,如果她尽力避免去伤害他那颗她如此了解的多情的心,他那颗受到她古怪的愿心离奇地牵累因而失去了平静的心,那么,又有几分把握能拐走意大利最大的贵族之一的独子,而骗局又不至于被揭穿呢?克里申齐侯爵会毫不吝啬地花上大批大批的金钱,会亲自带头追查,拐骗的事迟早会被发现的。只有一个办法能避免这个危险,应该把孩子送到远方去,譬如说送到爱丁堡,或者送到巴黎;然而正是在这一点上,做母亲的出于爱子的天性,怎么也不能同意。法布利斯提出的另外一个办法,确实也是比较合理的一个办法,可是在这位心乱如麻的母亲眼里看来,它显得有点不吉利,似乎比头一个办法还要可怕。“应该装病,”法布利斯说,“孩子病得越来越重,最后在克里申齐侯爵不在家的期间死掉。”
克莱莉娅厌恶这个主意达到了恐怖的地步,这造成了他们的破裂,不过他们的破裂不可能拖得很久。
克莱莉娅说不应该冒犯天主,这个如此心爱的儿子是罪恶的果实,如果再激怒上天的话,天主一定会把他收回去。法布利斯又谈起他离奇的命运。“命运给我造成的处境,还有我的爱情,迫使我终身过孤独的生活,”他对克莱莉娅说,“我不能像我的大部分同事那样得到亲密交往的快乐,因为你只愿意在黑暗中接待我,可以说,我生命中能和你在一起度过的那一部分因此少到只剩下短暂的片刻。”
他们掉了不少眼泪。克莱莉娅病倒了。可是她太爱法布利斯,他要求她做的可怕的牺牲,她不可能坚持拒绝。桑德利诺从外表上看病倒了;侯爵赶紧请来顶出名的医生,克莱莉娅从这一刻起遇到一个她没有料到的、可怕的困难:应该阻止这个心爱的孩子服用医生们开的任何药品。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孩子在床上躺得太久,对他的健康不利,他真的生起病来了。生病的原因怎么能对医生说呢?对这两个人克莱莉娅都如此心爱,但是她发觉很难兼顾,痛苦得几乎要发疯了。是不是应该同意假装痊愈,牺牲如此长久、如此痛苦的装病的成果呢?法布利斯既不能原谅自己在爱人心上施加的压力,又不能放弃自己的计划。他想出办法,每天夜里偷偷走进生病的孩子的房间,这件事引起另一个麻烦。侯爵夫人来照料她的儿子,有时候法布利斯不得不在烛光下和她见面;在克莱莉娅的可怜的、混乱的心里,这是一件可怕的罪行,预示着桑德利诺的死亡。她去请教那些最有名的决疑者,如果遵守一个许下的愿心,显然会产生危害,是不是还应该遵守。他们回答说,一个对神灵发过誓的人,只要不是为了虚幻的感官的享乐,而是为了不要造成显然的不幸,才不遵守他的誓言,那么就不能认为是犯了违背愿心的罪恶。但是尽管他们这样回答,侯爵夫人仍旧陷在绝望中,法布利斯看出他的古怪的念头快要断送克莱莉娅和他儿子的性命了。
他请求他的亲密朋友莫斯卡伯爵帮助。这位年迈的首相对这段故事的大部分情况还不知道,他听了以后非常感动。
“我替您想办法,让侯爵至少离开五六天,您希望他在什么时候离开?”
过了不久,法布利斯来告诉伯爵,一切都准备妥当,单等着侯爵离开了。
两天以后,侯爵骑着马,从芒托瓦附近的一处庄园回来,几个显然是被雇来报私仇的暴徒把他架走,不过他们丝毫没有难为他。他们把他安置在一条小船上,顺着波河向下航行,走了三天,和从前发生那件出名的吉莱蒂事件以后法布利斯航行的路线相同。第四天,暴徒们很仔细地把侯爵抢劫一空,既没有给他留下钱,也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稍微值钱的衣物,然后把他甩在波河的一个荒岛上。整整两天以后侯爵才能够回到帕尔马的府邸。他发现府邸外挂着黑纱,家里的人都悲痛万分。
这场拐骗进行得非常巧妙,可是结果却十分不幸。桑德利诺被秘密地安顿在一所宏大、美丽的房子里,侯爵夫人几乎每天都去看他。过了几个月他就死了。克莱莉娅认为这是她不忠于她对圣母许下的愿心,受到的一个公正的惩罚。在桑德利诺生病期间,她曾经常常在灯光下看见法布利斯,甚至在白天里还见过他两次,而且她还怀着无限深切的柔情呢!她比她那个如此心爱的儿子只多活了几个月,不过她是甜蜜地死在爱人的怀抱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