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风波前后还不到一分钟。法布利斯的伤并不怎么严重。他们把团长的衬衣撕成绷带,替他包扎胳臂,还打算在客店二楼上给他安排一张床。
“我在楼上给照顾得很周到,”法布利斯对班长说,“可是,我那匹马孤零零地在马房里,说不定它待腻味了,会跟着另外一个主人跑掉的。”
“一个新兵有这样的见识,就很不错了!”班长说。于是他们把法布利斯安置在系着他那匹马的马槽里,里面还铺上了新鲜的干草。
法布利斯感到身子很软,班长给他端来一碗热酒,还跟他谈了一会儿话。谈话中间有几句夸奖话,把我们的主人公捧得有点飘飘然了。
法布利斯一直到第二天拂晓才醒。那些马不断高声嘶叫,发出一片可怕的闹声。马房里满都是烟。起初,法布利斯还不明白这一片声音是怎么回事,甚至连自己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到最后烟呛得他透不过气来,这才想到是房子着了火。一转眼他就出了马房,骑上马。他抬头一看,烟从马房上面的两个窗户里往外直冒,房顶已经被滚滚的黑烟遮没。一百来个败兵在半夜里来到白马客店,他们都在乱叫乱骂。有五六个败兵离法布利斯很近,他看出他们已经喝得烂醉;其中有一个想拦住他,向他嚷道:“你把我的马骑到哪儿去?”
法布利斯到了四分之一法里以外,才回过头来。没有人追他,那所房子在熊熊地燃烧着。法布利斯认出那座桥,他想到自己的伤,觉得胳臂被绷带裹得紧紧的,而且烫得很。“那个老团长不知怎么样了?他还拿出一件衬衣给我包扎胳臂呢!”这天早上,我们的主人公再冷静也没有了。大量的失血,使他完全摆脱了他性格中爱好幻想的成分。
“往右去!”他对自己说,“逃吧。”他不慌不忙地沿着河边走。河水流过桥下,朝着大路右边流去。他想起了那个好心的女商贩的忠告。“多么难得的友谊啊!”他想,“多么爽快的性格啊!”
走了一个钟头,他觉着身子很虚弱。“嗬!我要晕倒了吧?”他对自己说,“万一晕了过去,别人就会偷我的马,说不定还要偷我的衣服,那就连我的财宝也偷走了。”他已经没有力气驾驭他的马,只是在努力维持着身体的平衡。这当儿,一个在路旁锄地的庄稼人,看见他面色苍白,就过来给了他一杯啤酒和一块面包。
“看见您脸色这样苍白,我就想到您一定是在这场大战中受了伤!”庄稼人对他说。这个忙帮得可再是时候也没有了。法布利斯嚼着那块黑面包,两眼往前看了看,觉得很不舒服。等到稍微好一点以后,他道了谢。“这是什么地方?”他问。庄稼人告诉他,再走四分之三法里就是宗戴尔镇,他在那儿可以得到很好的照料。法布利斯到了镇上,已经不大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每走一步都想着可别从马上摔下来。他看见一扇大门开着,就走了进去。这是马篦子客店。善良、肥胖的女店主立刻跑过来。她喊人帮忙,由于怜悯,连嗓音都发抖了。两个年轻的姑娘扶着法布利斯下马,他刚一下来就昏了过去。请来一位外科大夫替他放血。一连几天,法布利斯都不大清楚别人在怎样伺候他,几乎是一直昏睡不醒。
大腿上的刺伤有溃烂的危险。他在恢复知觉的时候,就嘱咐好好照看他的马,口口声声说他愿意多给钱。这反倒惹得那好心眼的女店主和她的女儿们心里不痛快。他受到半个月细心的照料,头脑才开始清楚;有天晚上,他发现女主人们神色非常慌张。接着就有一个德意志军官走进他的房间。她们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回答军官的问话,但是他看得出他们是在谈他。他假装睡着,过了一会儿,估量军官已经走掉,就把女主人们叫来。
“那个军官怕是来登记我的名字,要把我抓走吧?”女店主含着眼泪承认了。
“好吧!我的军服里有钱!”他在床上欠起身子叫道,“给我买一套便服,今天夜里我就骑上我的马离开这儿。您在我眼看要倒下来死在街上的时候收留我,救了我的命,现在请您再救我一次,帮助我回到我母亲那儿去吧。”
这时候,女店主的两个女儿哭了起来。她们替法布利斯害怕。她们勉强懂一点法国话,于是走到他床前问长问短。她们用佛兰芒话和母亲商量,但是泪汪汪的眼睛却时刻不停地转过来望着我们的主人公。他猜出他的逃走对她们可能非常不利,不过她们情愿冒这个风险。他双手合在心口上,衷心地向她们表示感谢。一个当地的犹太人供应一套衣服,可是晚上十点钟他送来的时候,两位姑娘把上装和法布利斯的军服一比,发现要改小很多才能穿。她们立刻动手,因为时间已经非常紧迫。法布利斯把藏在军服里的几个拿破仑指给女主人们看,请她们缝在刚买的衣服里。跟衣服一块送来的还有一双挺漂亮的新靴子。法布利斯毫不犹豫地请两位善良的姑娘照他指着的地方,把骠骑兵靴子割开,替他取出小钻石,藏在新靴子的夹层里面。
失血和随之而来的虚弱产生了一个奇怪的结果:法布利斯差不多把法国话完全忘光。他跟女主人们说意大利话,而她们说的又是一种佛兰芒土话,因此双方几乎完全是靠了手势在交谈。虽说两个姑娘毫无一点儿私心,可是她们一瞧见那些钻石,对他的爱慕可就再也没有限度了。她们以为他是一个乔装改扮的王子。妹妹阿妮肯更天真,她老实不客气地吻起他来。法布利斯也觉得她们很可爱。将近夜半,那个外科大夫因为他要赶路,准许他喝点酒的时候,他几乎不想走了。“我到哪儿还能比在这儿过得更好呢?”他说。不过,到了清晨两点钟,他还是起来穿上衣服。临走出房间,善良的女店主告诉他,几个钟头以前来查旅馆的那个军官把他的马牵走了。
“啊!真下流!”法布利斯骂道,“欺侮一个受伤的人!”这个年轻的意大利人还不够冷静,否则他就应该想到,他自己是用什么代价买的这匹马。
阿妮肯哭着告诉他,已经另外给他租了一匹马。她舍不得让他走。离别是依依不舍的。善良的女店主的亲戚,两个高大的年轻人,把法布利斯抱上马鞍,一路上还扶着他。另外还有一个年轻人在这支小小的护送队前面几百步走着,沿路侦察有没有可疑的巡逻队。走了两个钟头以后,他们在马篦子客店女店主的一个表姐妹家里歇下来。不管法布利斯怎么说,那三个伴送他的年轻人还是不肯离开他。他们说,再没有人比他们更熟悉那些树林里的路径了。
“可是,明天早上他们知道我逃走以后,又见你们不在当地,那就会对你们不利。”法布利斯说。
他们又继续赶路。说也凑巧,天快亮的时候,平原上笼罩着一片浓雾。早上八点钟左右,他们来到一座小城附近。一个年轻人先跑去看看驿站上的马是不是抢光了。站长已经及时地把它们藏起来,弄了一些看不入眼的驽马放在马厩里。站上的人到藏马的沼泽地里去找了两匹马来。三个钟头以后,法布利斯就坐上一辆双轮小篷车,车子破烂不堪,可是却套着两匹很好的驿马。他的体力已经有点恢复。他和女店主的亲戚,那三个年轻人分别的一刻是极其令人感动的;不管法布利斯提出什么中听的理由,他们还是不肯收他的钱。
“在这种情况下,先生,您比我们更需要钱。”那三个正直的年轻人始终是这么回答。最后,他们带着法布利斯的几封信走了。法布利斯一路上紧张奔波,反而增添了几分勇气,他在信里试着向他的女主人们表示他对她们的感情。他的信是含着眼泪写的,在写给阿妮肯的信里当然还透露了爱慕之情。
在剩下的一段旅程中,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到了亚眠,他大腿上的刀伤疼得很厉害。乡下的外科大夫没有想到把伤口切开,所以尽管放过几次血,还是化了脓。法布利斯在亚眠一个满口奉承却又贪得无厌的人家开的客店里住了半个月,在这期间,联军侵入了法国,法布利斯对近来的遭遇做了深刻的考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有在下面这一点上他还依旧是个孩子:他所见到的,是一场战役吗?其次,那场战役是不是就是滑铁卢战役呢?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阅读感到乐趣。他一直盼着能从报纸上或者有关这次战役的记载里,发现一段描写,可以使他认出他起先跟着内伊元帅,后来又跟着另外一位将军跑过的那些地点。在亚眠逗留期间,他几乎每天都给马篦子客店的那几位好朋友写信。他刚养好伤,就来到了巴黎。在先前那家旅馆里,他取到好多封他母亲和姑母写来的信,催他火速回去。彼埃特拉内拉伯爵夫人的最后一封信写得有点吞吞吐吐,使他心神不定。这封信把他所有那些温柔的梦想都一股脑儿赶走了。像他这种性格的人,只要一句话就可以使他很容易地预见到最大的不幸,接着他的想象力就会把这些不幸的最可怕的细节都一一描绘出来。
“你来信谈你的近况,千万别签上你的名字,”伯爵夫人告诉他,“你回来的时候,不要直奔科摩湖。你要在瑞士境内的卢加诺停下来。”在到达那座小城以后,他应该使用卡维这个名字,他会在当地最大的一家客店里找到伯爵夫人的亲随,这个亲随会告诉他以后应该怎么办。他姑母的信里最后这么说:“想尽一切办法隐瞒你干过的那件傻事,尤其是别在身上保留任何文件,不管是印刷的还是手写的。在瑞士,你将会受到圣玛格丽特的朋友们的包围。要是我有足够的钱,”伯爵夫人对他说,“我会派人到日内瓦天秤旅馆去,你就可以明白我在信上不能写,而在你回来以前又不能不知道的详细情况了。不过,看在老天分上,一天也别在巴黎多待了,你会叫我们的暗探们认出来的。”在法布利斯的想象中开始出现许多离奇古怪的事情。他对什么都不再感兴趣,只是想猜出他姑母要告诉他的那件如此奇怪的事,究竟是什么事。在穿越法国的这段旅途中,他曾经两次受到拘留,但是两次都得到了释放。造成这些麻烦的,是他的意大利护照和气压表商人的身份,这个怪身份与他那年轻的相貌和用吊带吊着的胳臂太不相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