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里,一点钟左右,法布利斯靠在窗子上,头伸到在窗板上开出来的窗洞外面,望着星星和在法尔耐斯塔上可以欣赏到的辽阔的天际。他的眼睛朝着波河下游和费腊腊那个方向的原野上望去,偶然注意到一点极小极小,但是很强烈的火光,好像是从一座塔楼顶上发出来的。“这点火光平地上一定看不见,”法布利斯对自己说,“塔楼面积大所以从底下看不到它。这大概是给远处发的信号。”忽然他又注意到,火光忽明忽灭,间歇很短。“这是哪个年轻姑娘在向她邻村的情人通消息呢。”他数了数,连续亮了九下。“这是个I。”他说。因为I是字母表里的第九个字母。停了一会儿以后,又亮了十四下。“这是个N。”接着,又停了一会儿以后,只亮了一下。“这是个A。这个字是Ina。”
火光继续忽明忽灭,时常还夹有短暂的间歇,终于凑成了下面这几个字,这时候,他有多么快乐和惊讶啊!
INAPENSAATE
显然是:“吉娜想念你!”
他立刻在他开出来的那个窗洞口,用自己的灯发出一明一灭的火光回答:
法布利斯爱你!
通信一直继续到天亮。这是他被监禁的第一百七十三夜,对方告诉他,四个月来天天夜里都在发这种信号。不过,这种信号人人都能看见,而且人人都能懂得,因此他们在这头一个夜里就制定了一些简码:连续很快地亮三下代表公爵夫人;四下代表亲王;两下代表莫斯卡伯爵;两下快的接着两下慢的,意思是“越狱”。他们约好以后采用古代的allamonaca字母表,改变了通常的字母次序,任意地重新加以排列,免得被不妥当的人看懂。例如,A变成了第十个字母;B变成了第三个字母。也就是说灯光连着闪三下表示是B,连着闪十下表示是A,等等。字与字之间用片刻的黑暗隔开。他们约好第二天下半夜一点钟联系。第二天,公爵夫人来到这座离城四分之一法里的塔楼上。她看到她常常认为已经死了的法布利斯发出的信号,眼睛里充满泪水。她亲自用忽明忽灭的灯光告诉他:“我爱你,鼓起勇气,保重身体,很有希望!在房里锻炼你的体力,你将来用得上你的臂力。”“自从在浮斯塔的音乐会上,他穿着跟班的号衣出现在我的客厅门口以后,我还没有见过他呢,”公爵夫人心里说,“那时候有谁会想到,等待着我们的竟是这样的命运!”
公爵夫人吩咐用信号通知法布利斯,由于亲王的恩典,他很快就会得到释放(信号可能被人看懂)。接着她又对他说了许多情意深切的话,她舍不得和他分开。只有路多维克的劝告,才能够在东方已经发白的时候,使她停止那可能引起坏人注意的信号。路多维克帮过法布利斯忙,所以他已经变成了公爵夫人的管家。这个即将释放的通知重复了几次,反而使法布利斯深深地忧郁起来。克莱莉娅第二天注意到他这种神情,竟冒失地问他是什么原因。
“我看我快要因为一件重要的事情引起公爵夫人不满了。”
“她可能向您提出什么您将拒绝的要求吗?”克莱莉娅受到极其强烈的好奇心的驱使,忍不住叫了起来。
“她希望我离开这里,”他回答,“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的。”
克莱莉娅答不上话,她望着他,哭了起来。如果他能够紧挨着她,跟她说话,也许他当时就可以听到她向他承认自己的感情。正因为对她的感情捉摸不定,他才常常陷在深沉的沮丧中。他强烈地感到,没有克莱莉娅的爱情,人生对于他只能是连续不断的剧烈的苦恼或者难以忍受的烦闷。他在了解爱情以前,对有些幸福是觉着有趣的,现在他感到,为了重新得到那些幸福而生活在世上是不值得的了。虽然自杀在意大利还不风行,可是他已经想到,如果命中注定他非和克莱莉娅分开不可,自杀是个解决办法。
第二天,他接到她的一封很长的信。
我的朋友,应该让您知道真情:自从您来到这里以后,帕尔马的人一再以为您的末日已经来临。事实上您不过判了十二年的要塞监禁,然而不幸的是,我们不能不相信,有一股力量极其强大的仇恨紧紧追着您不放,而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吓得胆战心惊,生怕毒药断送您的生命。因此,利用一切可能的方法,离开这里吧。您看,我为了您,已经连最神圣的职责都不顾了。您根据我告诉您的事情来判断判断危险有多么急迫,这些事情是我大着胆子告诉您的,而且从我嘴里说出来又有多么不应该。如果非采取这个办法不可,如果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安全办法,那就逃吧。您在这个要塞里度过的每一瞬间,都可能使您的生命遭到最大的危险。您要记住,在宫廷里有一派人,他们在实现他们的计划的时候,是决不会怕犯罪而停止的。难道您没有看到不断被莫斯卡伯爵高明的手腕挫败的这一派人的所有那些计划吗?可是,他们找到了一个可靠办法把他赶出帕尔马,那就是使公爵夫人绝望。而用一个年轻犯人的死来使她绝望,这岂不是太有把握了吗?光凭这一点无可辩驳的事实,您就应该对您的处境做出判断了。您说您对我有感情,首先您要想想一些不可逾越的障碍,它们使得您我之间的这种感情永远不可能牢固。我们在年轻时候相遇,我们在不幸的时期里互相伸出了援助的手,命运把我安排在这个冷酷的地方来减轻您的痛苦,可是,如果您抱着无论现在和将来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去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从这样可怕的危险中逃生,那我就会抱恨终生。我和您用信号友好地交谈,这件极不慎重的事已经使我心里不安。如果我们用字母进行的这种孩子气的游戏,使您产生了一些如此不切实际,而且可能置您于死地的幻想,我以后即使想到巴尔博纳企图暗算过您,也无法为自己辩解了。我本来以为把您从暂时的危险里救出来,没想到却亲手把您推进一个可怕得多,肯定得多的危险里。如果由于我的轻率行为,在您心里已经产生了会使您拒绝公爵夫人劝告的情感,那么我的轻率行为就永远不能得到宽恕了。考虑考虑您逼我重复对您说的那些话。逃走吧,我命令您……
这封信非常长。有些字句,譬如像我们刚刚抄录的“我命令您”,给法布利斯的爱情带来了片刻的美好希望。他觉着字里行间的感情是相当温柔的,尽管措辞非常慎重。在另外一些时刻里,他又因为对情场上的战斗完全无知而受到了报应,他在克莱莉娅的这封信里看到的,仅仅是单纯的友谊,甚至是非常普通的同情。
然而,她告诉他的这一切,并没有使他的决心有片刻的动摇。即使她说的这些危险确实存在,难道冒一些暂时的危险来换取每天看见她的幸福,是不值得的吗?他要是重新躲到博洛尼亚或者佛罗伦萨去,过的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呢?因为他从要塞里逃出去,就不能再希望得到在帕尔马居住的许可。而且即使亲王改变主意,把他释放(这个可能性太小了,因为他,法布利斯,已经成为一个实力雄厚的党派用来打倒莫斯卡伯爵的工具),他和克莱莉娅也会被两党之间的深仇大恨分隔开,那他将来在帕尔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也许一个月里有一两次,他们碰巧在一个客厅里遇见;可是,即使遇见了,他又能和她谈些什么呢?他现在每天都享受到好几小时的这种极其亲密的交谈,怎样才能重新获得呢?客厅里的谈话,同他们用字母进行的谈话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我需要冒一些小小的风险,才能得到这种美妙的生活和这个唯一的幸福机会,又有什么不好呢?得到一个这样的微小的机会,向她证明我的爱情,不也是一种幸福吗?”
法布利斯在克莱莉娅的信里仅仅看到他有了要求和她面谈的借口。这是他念念不忘的唯一目标。他只在刚进监狱的时候,和她说过一次话,而且只有一刹那的工夫。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有两百多天了。
有一个很容易和克莱莉娅相会的方法。那位善心的神父唐·恺撒准许法布利斯每个星期四在白天里到法尔耐斯塔的平台上散步半小时。可是,在其余的日子里,这样散步就可能被帕尔马城内和郊外所有的居民看到,对要塞司令非常不利,所以只能改到天黑以后。读者也许还记得有一间用黑白两色大理石装饰得如此阴森的教堂。要到法尔耐斯塔的平台上去,一定得经过附属在这个教堂内的小钟楼的楼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路。格里罗把法布利斯领进这个教堂,替他打开钟楼的小楼梯。他本来应该随着法布利斯一起上去,但是晚上天气转凉,所以他就让法布利斯一个人上去,把通往平台的这座钟楼锁起来,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去烤火。对了,克莱莉娅不是可以在哪天晚上由她的侍女陪着,到这间黑大理石的教堂来吗?
法布利斯给克莱莉娅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从头至尾都经过苦心推敲,企图得到这次相会。此外,他还极其诚恳地,而且像谈论别人的事似的,向她说明他决定不离开要塞的种种理由。
我们现在用字母交谈,一点困难都没有了,为了得到这种幸福,我情愿每天冒一千次生命危险。而您却希望我做傻瓜,逃到帕尔马,或者说不定还得逃到博洛尼亚,甚至佛罗伦萨!您希望我远远地离开您走掉!要知道,这件事我是办不到的。即使答应了您也没有用,我不可能遵守诺言。
这次要求相会的结果是克莱莉娅整整五天没有露面。在这五天里,她仅仅在她知道法布利斯不能使用窗板上开出的那个小洞的时刻,才到鸟房里来。法布利斯绝望了。他根据她这次避不见面断定:尽管有些眼色曾经使他产生了疯狂的希望,但是除了单纯的友情以外,他从来还没有在克莱莉娅的心里引起过别的情感。“既然如此,”他对自己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让亲王来杀死我好了。我还会欢迎他来呢。这又是一个不能离开要塞的理由。”他每天夜里怀着非常厌恶的心情,回答那盏小灯发来的信号。公爵夫人在路多维克每天早上给她送来的信号记录上,看到“我不愿意逃走;我愿意死在这里!”这些奇怪的字句,以为他完全疯了。
这五天对法布利斯是如此残酷,但是克莱莉娅在这五天里比他还要不幸。她曾经有过一个对心地高尚的人说来是如此沉痛的想法:“我应该逃到一个修道院去,远远地离开要塞。等法布利斯知道我不在这儿,——这件事我会让格里罗和所有的看守告诉他的——那时候他就会下定决心,想办法越狱。”可是到修道院去,这就是说,要永远放弃希望,不再和法布利斯见面;而且他已经如此露骨地向她证明,以前可能把他和公爵夫人联结起来的情感现在已经不再存在,偏偏在这时候要放弃和他见面的希望!一个年轻人还能提出什么更动人的爱情的证据呢?他被监禁了七个月,健康已经受到严重的损害,但是他不愿意重新获得自由。由于廷臣们的谈论,原来在克莱莉娅的眼里,法布利斯是一个轻薄子弟;要真是那样的话,为了早一天离开要塞,别说一个情人,就是二十个情人,他也肯牺牲,而且为了离开每天都可能有人用毒药来结果他生命的监狱,他什么事干不出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