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回到曼斯菲尔德后,大约过了一周,眼前的危险过去了,医生声称他已可保无虞,这使他的母亲放下了包袱。由于看惯了他在病痛中无力呻吟的状态,现在听到的全是吉利的话,加之她从不会深入思考,从不担心意外的变化,也从不领会别人的言外之意,因此这位夫人除了知道她的儿子还得服药以外,已成了全世界最快活的人。他的病主要是发热,如今热度退了,他当然便会很快复原。伯特伦夫人不可能想到其他,芬妮也分享了她姨母的安全感,但是她终于收到了埃德蒙的几行字,那是为了让她对他哥哥的病情有较清楚的看法才写的;他告诉她他和他父亲的隐忧,因为据医生说,他的哥哥出现了一些肺病的症状,那可能是热度退却时感染上的。他们认为最好别让伯特伦夫人知道,免得她大惊小怪;他们但愿他们的担心是没有根据的,然而没有理由对芬妮隐瞒真情。他们担心的是他的肺。
埃德蒙的几行字让她看到的病人和病房的状况,比伯特伦夫人写得满满的几张纸更准确,更清楚。在整个公馆里,几乎任何人都可凭自己的观察,作出比她更实际的说明;几乎任何人对她的儿子都比她更有用。她所能做的只是悄悄地走进病房,望他几眼;但是当他可以开口,可以谈话,或者可以听人朗读什么时,埃德蒙是他最欢迎的同伴。他姨妈的问长问短总是叫他厌烦;托马斯爵士也总是不知道压低谈话的嗓音,使它们不致刺激他的神经或听觉。埃德蒙才能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至少芬妮相信他确实是这样;当他在他哥哥的病榻旁进行护理、帮助和安慰的时候,她一定会发现,她对他的评价比任何时候都高。她知道,现在不仅有这场疾病造成的虚弱需要帮助,还有烦躁的神经和沮丧的情绪需要安慰和鼓励;她的想象还告诉她,对那颗心也必须给予正确的引导。
这个家庭没有人生过结核病,她对她的表兄还是希望大于担忧;只有在想到克劳福德小姐的时候,她才感到害怕;但是克劳福德小姐可能是一个幸运儿,如果埃德蒙成了唯一的儿子,她的自私和虚荣便可如愿以偿了。
哪怕在病房中,幸运的玛丽也没有被忘记。埃德蒙的信上有这么一段附言:“关于我上次信上谈的那件事,我确实已开始写信,只是给汤姆的病打断了,但我现在改变了主意,我对那些朋友的影响不放心。等汤姆好一些,我便动身去伦敦。”
曼斯菲尔德的情况便是这样,直到复活节前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埃德蒙有时在他母亲的信上写一两句话,让芬妮知道一点消息。汤姆的复原慢得令人心焦。
这一年的复活节来得特别迟,以致芬妮得知,她必须得到节后才有机会离开朴次茅斯时,心里非常难受。复活节到了,她还没听到她回去的任何消息,连这以前她的姨父要来伦敦的事,也从未提起。她的姨母倒是常常表示希望见到她,可是没有正式通知,没有姨父的口信,而一切得由他决定。她猜想,他还不能离开他的儿子,但这对她是残忍的、可怕的拖延。四月都快过去了,她离开他们大家不是两个月,几乎快满三个月了,她的日子过得像苦行赎罪,她希望他们能明白,她多么想念他们;但是谁能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有工夫想起她,或者派人来接她呢?
她的渴望,她的焦躁,她想见到他们的急切心情,常常使她想起柯珀[1]在《学校苦役》中写的一两行诗。她时常念叨:“她为回家望得她眼欲穿”,认为这是对她的心情最真实的描绘,任何一个学生想家都不会像她那么迫切。
在她前往朴次茅斯的时候,她把那里称作她的家,喜欢说她是在回家,这个字对她非常亲切;它现在仍是这样,但只能用在曼斯菲尔德了。如今那里才是她的家;朴次茅斯是朴次茅斯,曼斯菲尔德才是家。当她沉浸在内心的思考中时,它们的位置早已这么排定;她发现她的姨母也这么讲,这比什么都令她欣慰:“我不能不说我非常遗憾,你在这个忧伤的时候离开了家,我的精神几乎忍受不了。我相信,也希望,真诚地希望你再也不会这么长时间地离开家。”这些都是她最爱读到的句子。然而她只是把喜悦藏在心中。她体谅父母的心情,平时小心谨慎,不让自己对姨父家的喜爱流露在外。她总是说,“等我回到北安普敦郡”或者“等我回到曼斯菲尔德,我要做什么什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这样,但最后这渴望越来越强烈,终于失去了控制,有一天她不留意,脱口而出地说道她回家后要怎样。她责备自己,涨红了脸,不安地望着她的父母。其实她不必担心。他们脸上没有不愉快的神色,甚至好像没有听到。他们对曼斯菲尔德是一点嫉妒心也没有的。她希望回那儿,或者永远待在那儿,他们都无所谓。
失去春天的各种乐趣,令芬妮感到惋惜。她以前从没想到,在一个城市里度过三月和四月,她会错过多少赏心悦目的景色。她也从没想过,看到树木花草的萌芽成长是多么有趣。春天虽然气候变幻莫测,仍是可爱的,从它的进展中,从姨母的花园里最温暖的地方开出的最早的鲜花中,从姨父的灌木林和树丛里长出的一片片叶子中,她可以在身心两方面感受到生命的充沛活力。失去这样的乐趣不是小事;让自己生活在拥挤和喧嚣中,让狭隘的住处,混浊的空气,难闻的味道,取代自由、清新、芳香和青翠的大自然,更不可等闲视之;但是不论这一切引起的遗憾多大,与对亲密朋友的怀念,与对帮助需要帮助的人的渴望相比,还是微不足道的!
要是她在家中,她就可以对那里的每个人尽她的心意。她觉得她对大家一定是有用的。她一定可以使大家减轻一些思想或工作上的苦恼;哪怕只是为了支持伯特伦夫人的精神,免除她的寂寞,或者使那个不安分的、好管闲事的人,那个为了吹嘘自己的作用不惜夸大危险的同伴,不致对她造成更大的危害,她在那儿是极其必要的。她喜欢想象她怎样给姨母朗读书本,怎么与她聊天,尽量使她既对现状抱有希望,也对可能出现的情况作好思想准备。她可以免得她老是楼上楼下地跑,许多事只要交代她一声就可以了。
汤姆的病经历了不同程度的危险,现在已持续了几个星期;芬妮感到吃惊的是他的两个妹妹,在这种时候居然还能安心待在伦敦。她们只要愿意,随时可以回来,旅行对她们并不困难,她不明白她们为什么还不来看他。如果拉什沃思夫人可以编造一些不能脱身的理由,那么朱利娅无疑是随时可以动身的。姨母在一封信上提过这事,据说朱利娅曾表示,如果需要她,她可以回来,但仅仅如此。显而易见,她是宁可留在伦敦的。
芬妮不免认为,伦敦的影响与一切高尚的感情是格格不入的。她在克劳福德小姐那里,也在她的表姐那里,看到了这点证明。她对埃德蒙的感情是高尚的,属于她性格中最高尚的部分,她对她本人的友谊也至少是无可指责的。现在这两种感情到哪里去了?芬妮已经很久没有收到她的信了,她有一定的理由,对这种曾谈论得那么多的友谊不再信任。除了通过曼斯菲尔德,芬妮已有好几个星期没有听到克劳福德小姐的任何消息,或者她在伦敦的任何活动了。她开始猜想,克劳福德先生有没有再去诺福克,也许在他们会面以前,她再也不会知道了,在这个春季也可能再也不会收到他妹妹的信了;然而正在这时,她接到了下面这封信,它唤醒了旧的情绪,也引起了一些新的感觉:亲爱的芬妮,请原谅我这么长时间没有给你写信,尽快地原谅我吧,越快越好。这是我最谦逊的要求和期望,因为你这么好,我相信我会得到我无权得到的宽大待遇。现在我要求你立刻回信。我需要知道曼斯菲尔德庄园目前的状况,毫无疑问,这是你能够做到的。他们现在的痛苦是只有禽兽才会毫不同情的;据我所知,可怜的伯特伦先生已很少最终复原的机会。我起先没有把他的病当一回事。我把他看作一个老是让人为他提心吊胆,他自己又总是为一点小病小痛大叫大嚷的人;我主要关心的只是那些护理他的人;但现在已很清楚,他确实得了一种不治之症,那些症状是非常可怕的,至少家中的一部分人已了解这点。如果这样,我相信你一定属于那部分人,那部分已了解真相的人,因此我要求你让我知道,我得到的消息究竟准确到什么程度。不用说,如果消息是错误的,我会非常高兴,但是谣言传播得这么普遍,我不能不感到害怕。这么优秀的一个青年人在年富力强的时候不幸夭折,实在太可惜了。可怜的托马斯爵士的悲痛是可怕的。我真的为这事惶惶不安。芬妮,芬妮,我看到你露出了狡猾的微笑,但是请相信我,我一生从没贿赂过一个医生。可怜的年轻人!如果他死了,世界上就会减少两个可怜的年轻人;我可以毫无惧色、理直气壮地告诉任何人,财富和地位得落在更应该得到它们的人手中。这只是去年圣诞节的一场无妄之灾,但不用几天,它的痕迹便会逐渐消失。油漆和镀金会掩盖一切。最后只是在他的名字后少了一个绅士的尊称。有了我这样的真实感情,更大的不幸也可以不必计较。请马上给我写信,我立等回音,不要不当一回事。根据你得到的直接消息,把事实真相告诉我。现在不必为我的或你的感情害臊,多此一举了。相信我,这不仅是自然的,也是符合仁慈精神和道德原则的。请你凭良心说,让伯特伦家的全部财产归‘埃德蒙爵士’所有,是不是比落进其他‘爵士’手中更好。要是格兰特夫妇在家,我就不会来麻烦你,但现在你是唯一能提供真实情况的人。他的两个姐妹目前无法联系,拉夫人与艾尔默夫妇在特威克南欢度复活节(你当然知道),还没回来;朱利娅住在贝德福广场附近的表亲家中,我忘了他们的名字和地址。然而哪怕我能立刻向她们打听,我也宁可找你,因为我很清楚,她们是一向不愿别人打扰她们的娱乐活动,也不想知道事实真相的。我猜想,拉夫人的复活节不会过得太长,这几天一定已玩得很痛快了。艾尔默夫妇是快活人;她的丈夫又走了,她可以尽情玩乐。我相信他履行义务,到巴思去接他的母亲,是她怂恿他去的,但是她今后怎么与老太太在一幢房子里和好相处呢?亨利不在这儿,因此我不能为他说什么。你是否认为,要不是这场病,埃德蒙早已又到伦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