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妮娅屈指算着她最后一次拜访父亲的日子。自从上次去看望杰克,差不多两个月过去了,索妮娅是独生女,那种无人分担的愧疚不时在她心中涌现。
她希望父亲能住得近些,但杰克总是安慰她,说他非常幸福,也不想离开他熟悉的领地,他在那里出生,成年后的时光也在那里度过。偶尔,她想知道假如他不那么坚定,会是怎样的光景。她也会想象他搬来与她和詹姆斯同住的生活,不知为何,她总是无法想象出这个画面。当她离开树影婆娑的旺兹沃思大街,驱车来到巴尔汉姆、图庭和诺伍德时,她总是告诫自己,不应当让父亲知道自己与詹姆斯的恩怨,徒增忧虑。
克罗伊登——如果世上有个与格拉纳达完全相反的地方,那就是这片灰败的郊外了。它缺乏浪漫、魅力和美,这点在西方世界一定是绝无仅有的,索妮娅暗想。开车在这灰蒙蒙的大街上奔驰,让人伤心至极。她想知道那些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建筑师们是否曾经回到这里,看看自己的作品如何日渐老去。他们是否曾经想象过,灰白的水泥墙上会布满锯齿般的污痕,大块的玻璃会因蒙满烟尘而模糊晦暗?但又关那些设计者什么事?这毕竟只是父亲挚爱的地方,即使如今一切已面目全非,留在他心中的也只是它曾经的样子。
一切如同往常。那个星期六的下午,杰克·海恩斯在自己的公寓里,拿出很多耐斯牌饼干摆在盘子里,盘子旁边装饰的鲜花而今已经枯萎。
“你的舞跳得怎么样了?”他问。
“进展很好。”索妮娅微笑道,“我太喜欢了。”
“很好。我希望自己还能跳舞。”他哽咽了,“本来应该教你一些我们最爱的步法,可是怕你觉得太落伍了。”
“我保证不会这样想。”索妮娅温和地说,“舞蹈就是舞蹈,不是吗?”
“我不太清楚。但无论如何,我太高兴了,你还在跳舞。”
“我从没想过放弃跳舞。”
“那么,西班牙怎么样?”他问,“我收到了你的明信片。玛吉的生日过得好吗?”
索妮娅前往西班牙之前,给父亲打过电话,告诉他要与老同学一起出去玩。
“妙不可言。”索妮娅说着,端起精美的瓷杯喝水,“我们在那儿上了几节舞蹈课。”
“太可爱了。你们去了西班牙什么地方?”
“格拉纳达……”
这个词刚离开嘴唇,她就听到父亲轻轻地重复了一遍。
“格拉纳达?你妈妈就出生在格拉纳达。”
“真的吗?”索妮娅惊叫,“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喜欢这个地方。”
之后,杰克问了一大串问题。他想知道关于这座城市的一切:它是怎样的,她都吃了什么,在哪里吃的,她是否看过那些纪念碑……在最美的年华中,他一直对玛丽的生活充满兴趣,而今天,他如饥似渴地想了解更多。
索妮娅向父亲描绘那些纵横交错的鹅卵石街道,绿树成荫的美丽广场,壮丽的林荫大道和积雪覆盖的群山如何成为那座城市仙境般的背景。她热情洋溢地描绘那座温暖的红色宫殿——阿尔罕布拉宫,还有它下面气势恢宏的摩尔人居住区——它历经几个世纪依旧没有改变,在现代化的冲击下仍未损毁。他专注地听着,深深着迷,但他急切地想知道的是舞蹈。
她描述了那所学校、那些老师和练习跳舞的夜间俱乐部,以及学的那些舞蹈。
“我们学了萨尔萨、梅伦格,甚至还学了一点弗拉门戈舞。”她对父亲说。
杰克为自己续了杯茶。像往常一样,一辆货运火车轰隆隆地开过,他们的杯子在碟中轻微作响。
“格拉纳达是个多么美丽的地方啊。妈妈到底为什么要离开呢?”索妮娅问。
杰克·海恩斯一边搅拌着茶中的方糖,一边抬头看着女儿。“跟内战有点关系。那时很多人都离开了,我想。”
“但她想过要回去吗?”
“我想她不会想回去,不管怎么样,她遇到了我。”他微笑了。苍老的面容上,皱纹像他的年纪一样繁密。
“她当然是遇到您了。”索妮娅答道,“而且,我无法想象您会生活在西班牙。”
父亲在异国的生活的确难以想象。他极不适应高温,除了清茶淡饭,什么都不想吃,除了自己的语言,什么都不会说,也什么都没学会。
“她那边有没有亲戚可以走动?”
“我想,她在那边没有留下什么亲戚。”
父亲听上去十分茫然,索妮娅意识到,问太多问题并没多大意义,于是他们开始回忆索妮娅的母亲。通常,杰克对与玛丽有关的话题都不会谈论太久,尽管他曾与患病的玛丽共同生活了很久,又照顾了她十五年,她的离世对他仍是巨大的打击。当时,陌生人见到他,总以为他刚刚经历了丧母之痛。她的死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然而今天,索妮娅却终于鼓起勇气继续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