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里一头埋进爸爸怀里。爸爸的双眼蓄满了泪水,肯定看到了自己那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他现在如释重负,终于可以回家了!爸爸伸出胳膊揽住他的腰,两人一起下楼走出了那栋建筑。
出了大门,努里发现自己身处德黑兰市中心。大街上行人与车辆熙熙攘攘,夕阳斜照,暮色降临——他顿时大惊:刚刚过去的这暗无天日的漫漫长夜居然还不到8个小时!而外面,仿佛一切如常,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上车之前,他转过身,想看着那栋囚禁过他的究竟是什么建筑;尽管左眼肿得几乎睁不开,却还是瞥到了。他再一次惊讶不已:那是一栋十分普通的五层办公楼,窗户都被遮住了;话说回来,德黑兰的窗户大多都是被遮住的,为的是遮挡阳光。可谁都不会想到里边竟会发生那样黑暗的事情!这栋大楼一直都被用来做这种事情吗?还是新政府把它改造成了临时拷问所?
爸爸扶着他走到车旁,但司机没来。他小心翼翼地把努里扶到前座,尽管动作十分轻缓,努里还是痛得扭成一团。爸爸急忙道歉,然后坐到驾驶座上,启动了引擎。刚一上路,他就看向努里。
“想说说这事吗?”
努里摇摇头:“怎么找到我的?”
爸爸犹豫了一下:“这不重要。感谢真主让我找到你。”
“花了多少钱?”
爸爸没吭声——肯定花了不少!
“安娜还好吧?”
“你刚被抓走,她就打电话过来了。她在家待着。”
“是谁陷害我的,你知道吗?”
爸爸愁眉苦脸地摇摇头:“你知道吗?”
努里紧紧地抿着双唇。“就是不知道。”
两人都没再说话。接着,爸爸皱了皱眉,脸上的皮肤更显松弛,前额上的皱纹比以往更深。“努里,这次能救你出来,真是谢天谢地!但是以后,恐怕我再也无能为力了。我动用了一切关系,如今那些掌权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也不再像以前那样风光了。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还是……”
“爸爸,我什么都没做过,”努里打断他的话,“我没参加过骚乱,也不是卖国贼,唯一做过的就是参加了反对沙阿的示威。”
“在哪里?什么时候?”
“在芝加哥,我们回国之前。”努里给爸爸讲了戴利广场的那次活动。
爸爸嗤之以鼻:“可那也不应该引来革命卫队……”他的声音渐趋微弱。“你妻子呢?”
你妻子?爸爸通常叫她安娜。“她也什么都没做呀。”
爸爸摸了摸自己的胡茬。他该刮胡子了——我不也一样嘛,努里心想。
“努里,我觉得你和安娜还是离开伊朗为好。”
“离开?我们怎么能离开?”
爸爸指了指大街。“刚开始我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时兴起,我以为革命……狂热……会逐渐消退,明事理、有能力的人会重新掌权。”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可现在我不敢肯定了。你妈妈……”爸爸叹气道,“哎,不管她了。国家正分崩离析,我保护不了你。能走就赶紧走吧。”
尽管浑身伤口作痛,努里内心却十分清楚,说出这些话,爸爸一定承受着莫大的痛苦。爸爸向来神通广大,什么问题都不在话下,此刻居然在儿子面前承认自己不再能保护家人,这肯定是他最大的耻辱。在这样一个死要面子的文化中,这的确是一个男人最大的失败。更令人心烦的是,这意味着努里今后只能自力更生,再也不能活在父亲的庇护之下了。
“儿子,我只提一个要求。无论你做什么,或到哪里去,都不要给咱们家丢脸。”
努里感到一阵恐慌,爸爸的话很像是永别之言。“可我不想走。”
爸爸凄然一笑:“波斯永远是你的家。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幸好你还年轻,以后的日子还长。”他盯着挡风玻璃,脸上忧思重重,仿佛在审视炸弹或自然灾害所造成的破坏。“还有你妻子……唉……总之,你们谁留下都不好。”
“可我需要你——不!是你需要我,我是你儿子呀!”
“嗯,没错,可他们照样逮捕了你,跟妈妈的朋友没一点区别。下一次他们说不定会杀了你!一定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