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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1页)

他们把我们送到比往常更远的后方的一所野战兵站,这样我们可以再次进行改编。我们这个连需要补充一百多名士兵。

就在这段时间里,我们要是不值班,便到处去闲荡。过了两三天,希默尔施托斯到我们这里来了。自从他来到战壕以后,他那副不可一世的嘴脸倒是被打掉了。他表示愿意同我们和睦相处。我很乐意,因为我亲眼看见海伊·韦斯特许斯背上受伤的那一回,是他把海伊送回来的。此外,他也非常通情达理,当我们手头没有钱用的时候,他还在兵营食堂里请过我们的客。只有加登,仍然对他怀疑,采取保留态度。

可是,他后来也被争取过来了,因为希默尔施托斯告诉我们,军厨炊事长请假回去,他正在代行他的职务。作为一种表示,他当场就给了我们两磅糖,还特别给了加登半磅黄油。他甚至想办法在此后的两三天里,分派我们到厨房里去干削马铃薯和萝卜的勤务。在那里他给我们吃的伙食,是地地道道的长官吃的东西。

就这样,作为一个士兵的幸福所需要的两样东西,那一阵子我们全都有了:吃得好和休息得好。一个人要是仔细想一想,那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如果在几年以前,我们一定会非常瞧不起自己。可是现在,我们却十分满足。这完全是一种习惯,即使在前线也不例外。

为什么我们似乎忘却得这么快?原因也就是这个习惯。昨天我们在枪林弹雨下,今天我们却傻气十足,到农村里去搜索粮秣,而明天,我们又要到战壕里去了。说真的,我们其实什么都没有忘记。不过,只要我们非在这战场上待下去不可,那么火线上的日子一经过去以后,便像一块石头那样沉在我们的心底,这种阅历过于惨痛,我们没法马上进行深思熟虑。如果我们那么做了,那我们早就完蛋了。因为我发现了这么一点:一个人只要干脆顺从,恐怖是忍受得了的;一个人要是左思右想,则会付出生命的代价。

正像我们一上战场就都变成野兽一样,因为这是能使我们保全性命的唯一办法,我们一下火线休息时,又都变成了爱说笑话的有风趣的人和懒虫。别的事情我们也没什么好做的,这纯粹是出于迫不得已嘛。我们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活下去。因此我们不能让感情来加重我们的负担,这种所谓的感情,尽管在太平年月可能有点装饰作用,可在这里却是不合时宜的。克默里希已经死了,海伊·韦斯特许斯处在弥留状态,汉斯·克拉默的身体要挨到最后审判日,人们还得好好操心一番呢,他偏巧被命中了一弹;马滕斯的腿没有了,迈耶死了,马克斯死了,拜尔死了,哈默林死了,还有一百二十个受伤的人在这里或在那里躺着。这是件糟糕的事情,可是眼下跟我们又有什么相干呢?反正我们还活着。假如我们能够救援他们的话,那么人们会看出我们是多么不在乎,我们动手干的时候,自己可能也会丧生。因为我们若是愿意,我们也不会一句牢骚不发的。害怕吗?我们从不害怕。怕死,可那就是另一码事,那与肉体相关。

可是我们的伙伴死了,我们没法帮助他们,他们得到了安息。谁知道我们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们只有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睡觉,吃饭,我们的肚子能够装多少就尽量地吃多少,还有喝酒,抽烟,不让时光白白地浪费。生命是短促的。

前线的恐怖,只要我们不予理睬,它就会从地面上消逝,那时候我们便拿它编成一些猥亵和愤恨的笑话。一个人死了,我们就说他把大便夹起来了,其他的种种事情,我们也都是这么说笑的。这样做才使我们不至于发疯,只要用这个方法去面对,我们便能够进行抵抗。

可是我们并没有忘记!他们在战地新闻里讲到部队的珍贵的幽默感,说是差不多就要出发上火线了,还在安排跳舞,这都是胡说八道。我们绝不是因为有了幽默感才那么干的,我们之所以会有幽默感,是因为不然的话我们就会完蛋。即使是这样,我们也支持不了多久,我们的幽默感已经一个月比一个月辛酸了。

而这一点我是知道的:所有这些事情,如今我们还在作战的时候,都像一块石头那样沉在我们的心底,等到战争结束以后,才会重新醒悟过来,而到那时才会开始关于生死问题的探讨。

在这里度过的日子、星期和年月,会重新回来,我们那些死去的伙伴会重新站起来,跟我们一道行进,我们的头脑将会清醒,我们会有一个目标,就这样我们将迈步行进,死去的伙伴走在我们的旁边,前线的岁月落在我们的后面——可我们在和谁搏斗,和谁呢?

没有多久以前,这一带地方有过一家前线剧场。五光十色的演出海报,仍然贴在广告牌上。克罗普和我站在它前面,瞪大眼睛看。我们简直不能相信还有这样的事情存在。一个姑娘穿着一身浅色的夏衣,腰间围着一条红色的漆皮带子。她站在那里,一只手扶着栏杆,另一只手抓着一顶草帽。她穿着白色的长筒袜和白色的鞋,一双纤巧的有着带扣的高跟鞋。她背后,一片波涛起伏的蓝色海洋在闪闪发光,一抹港湾挨在旁边显得明晃晃的。她是一个十分姣美的姑娘,优雅的鼻子,喷红的嘴唇,细长的腿,难以想象的整洁,而且保养得很好,她肯定一天要洗两次澡,指甲缝里一点污垢也没有。充其量,也许只有海滩上的一些沙粒罢了。

她旁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条白裤子,一件蓝色短上衣,戴着一顶水手的便帽,可是我们对他的兴趣却要少得多了。

广告牌上的这个姑娘,对我们来说是一件神奇事。我们完全忘记了还会有这样的事情,甚至到了现在,我们还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几年了,我们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光景,没有看见过这样快乐、美丽和幸福的光景。那是太平时世,太平时世就应该这样。我们不禁情绪激动起来了。

“不过只要看一看这双轻巧的高跟鞋,她不可能穿着它行军走出一公里路的。”我说道,随后开始觉得自己很愚蠢,因为像这样站在一幅图画前面,只想到行军啊什么的,简直是荒谬透顶。

“她能有多大年纪?”克罗普问。

我估计道:“至多二十二岁,艾伯特。”

“那她要比我们大。让我告诉你吧,她不会超过十七岁!”

这句话叫我们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那挺好,你觉得怎么样?”

他点点头。“我家里也有一条白裤子。”

“白裤子,”我说,“可是像这样的一个姑娘……”

我们相互斜睨了一眼。这里是找不出多少可以夸耀之处的,一身破破烂烂、油腻腻、脏兮兮的军服。要竞争是没有希望的。

因此我们就动手,把那个穿白裤子的年轻人从广告牌上撕下来,仔细着不要损坏那个姑娘。那是一件可以做到的事情。接着,克罗普建议:“我们不妨把虱子搞掉一点。”

我并不十分起劲,因为这样做对衣服没有什么好处,要不了两小时,一个人身上又都是虱子了。可是当我们把那幅招贴画又深入考虑一番的时候,我宣告说我是愿意那样做的。我甚至还想得更远。“我们不妨再看看,是不是也可以找出这么一件干净的衬衣……”

克罗普的话倒也颇有道理,他说:“最好能够弄到短袜。”

“短袜,或许也可以弄到。咱们好歹出去找找看吧。”

这时候,勒尔和加登晃晃悠悠荡到这里来了。他们朝那张海报瞅了一眼,于是谈话就马上变得相当下流了。勒尔是我们班上第一个跟女人发生过关系的人,他就把那种叫人兴奋的详情细节统统讲了出来。他自得其乐地欣赏着这幅图画,而加登便在一旁得力地附和着他。

这倒并没有引起我们的反感。谁要是不下流,谁就不是一个士兵。不过那个时刻不太适合我们,因此我们就侧着身子走开,向除虱站齐步行进,心里怀着一种感情,仿佛那是一家出色的男子服装商店似的。

我们宿营的那所房子,坐落在一条运河附近。运河的一边有几个池塘,侧边栽着白杨,运河的另一边也有一些女人。

靠我们这一边的房子里,都已经没有人住了。不过在另一边,偶尔还看得见几个居民。

傍晚时分,我们便出去游泳。有三个女人沿着河岸在溜达。她们慢慢地走着,也没把视线转开去,尽管我们都没有穿游泳衣。

勒尔向她们打招呼。她们便笑了起来,还停住脚步瞅着我们。我们用不太连贯的法语跟她们搭讪,讲的是心血来潮的闲话,全是急急匆匆、乱七八糟想起来的,为的是不让她们离开。她们并不出众,可是此时此地,哪里还有这样的人呢?

其中有一个是身材纤细、肤色浅黑的姑娘,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她嫣然一笑,就可以看见她的牙齿在闪烁发光。她行动敏捷,裙子在她腿四周宽宽松松地飘动。虽然河水很冷,可是我们还是十分高兴,而且竭力使她们发生兴趣,为了让她们留在这里。我们试着说些笑话,她们也给我们以回答,她们的话我们可无法理解。我们笑着,招着手。加登更加机灵。他跑到屋子里,拿了一个军粮面包,高高地举了起来。

这一下可产生了极大的效果。她们又是点头,又是招手,要我们游过河去。可是我们不敢那么做。到对岸去是禁止的。所有的桥上都布着岗哨。没有证件,不准通行。因此我们就想办法让她们懂得,要她们到我们这一边来。可是她们却摇了摇头,朝那座桥指了一指。她们也是不准过桥来的。

她们转过身子,慢慢地走到运河旁边,一路沿着坡岸走去。我们在水里游着跟住她们。过了几百米,她们拐了个弯,指指一幢房子,那房子离得远些,掩映在树木和灌木丛中。勒尔问她们是不是就住在那边。

她们笑了。是的,那正是她们住的房子。

我们向她们喊道,我们会上她们那里去的,等岗哨看不见我们的时候。晚上,今天晚上。

她们举起双手,将它们合在一起,让脸搁在上面,把眼睛闭了起来。她们懂了。那个身材纤细、肤色浅黑的姑娘踏着舞蹈的步子。有个金黄色头发的小妞儿还叽叽喳喳地叫着:“面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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