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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1页)

“你年纪大了?赫尔默,你哪里就谈得上老了呢?”这是阿达,特尼和罗纳尔的母亲,她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就在我对面的那个座位上。“说实在的,你的父亲,他倒真的是上年纪了。”

阿达从她两个儿子的嘴里听说了一些事,一些有关驴子以及窗户前那些“木条条”的事情。她十分好奇。“你知道还有哪个人可以说年纪大了吗?克拉斯·范·巴伦,他就住在布鲁克(1)镇外。他跟你年纪相仿,但过得邋遢透顶,他的生活不能自理了。就在前两天,他养的绵羊也被带走了。那些羊他根本就没有好好照管,瘦得皮包骨头,只剩下一团团乱糟糟的羊毛和一副副骨架子。”

阿达之所以说这番话,是因为方才我忘掉了她最近喝咖啡不加牛奶,而后又说了句自己记性不好是因为年纪大了。

阿达觉得,这样“太精彩啦”,我在卧室和起居室里所做的一切真是“太精彩啦”。地面和木构件的颜色“实在太棒了”,她尤其喜欢宽敞空旷的感觉。在她看来,我确实需要买一床羽绒被。毛毯,不行啦,毛毯现在真的不时兴了,早就“非常非常过时了”,而且,睡觉时盖鸭绒被,那可要“更加舒服得多”。(“更加舒服得多”,“这样说对吗?”这话一说出口,她就有点疑惑。)她想知道我买的软百叶帘一共花了多少钱,她也在考虑要不要把自己家里的窗帘换成百叶帘(“那些东西太招灰尘了”)。我把旧椅子干脆扔掉了吗?不,等等,这一点她其实已经知道了,她突然想起特尼和罗纳尔给她讲过的那些事,其中提到过“地毯房子”。像我这样,把旧东西索性扔掉,把空间腾出来而不总是什么都舍不得丢掉,这一点她“实在是太欣赏了”。她再一次走进卧室。我干吗还睡单人床呢?换一张双人床,我就有了“伸展四肢的空间”。说到这里,她瞥了我一眼,目光中透出一丝顽皮。而羽绒被,“你可真该买一床,真的”,因为有了羽绒被,就可以买上几床好看的蓝色羽绒被被套,这样,房间会更有“新意”,也更加漂亮。

她向厨房走去,一边伸展开双臂,她指着起居室里那几面没有任何装饰品的墙壁。艺术品。我干吗不去买“几件艺术品”?

阿达还很年轻,约莫三十五岁。她丈夫起码比她大十来岁,有可能大十五岁。她精力充沛,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儿。要是随她自己的心意,她一定会每个星期都到我家来,帮着清理打扫,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年就只是四月份过来帮一次忙。她是当地妇女协会的财务主管,她还缝制被子,又是某个读书俱乐部的成员,还协助当地社区开展工作,同时还在忙着打理“瓦特兰(2)地区最美丽的院落”。看到阿达,我自然会想起母亲,因为她长得几乎跟母亲一样难看,不过,阿达的丑是因为她有兔唇又没有得到很好的矫正。她的两个儿子长得很好,金色的头发,长长的睫毛,嘴巴更是毫无瑕疵。阿达不是本地人,也许,正因为她不是本地人,所以这一带方圆几英里,每一个人的情况她都了如指掌。

我又给我们俩各倒了一杯咖啡,同时竭力克制自己不要打哈欠。我喜欢阿达,可她是那么的热情洋溢,聊天又是如此的毫无保留,真让我有点不知所措,尤其是我刚刚才挤过牛奶,又给小牛犊喂过食。

“这么说,你跟你父亲互换了卧室。他怎么样?要不,我上去看看他?”

“他很好,”我回答,接着对她撒了个谎。“不用上去,他睡着了,别吵醒他。”

阿达端起咖啡,眼睛从咖啡杯的上方打量着我。“年纪大了……”她说。“是什么让你产生了这种想法?你面貌英俊,头发浓密,没有一点赘肉。”

我的脸红了。我感觉到自己脸红了,可我对此毫无办法。这倒不只是因为阿达说我面貌英俊,更主要的是我刚才撒了个谎,而且我的谎话随时都有可能被父亲揭穿。他并没有睡着。

“你居然脸红了,像个小学生!”

阿达正坐在我以前的老位置上。她每次过来都坐的这个位置,因为在这里,她可以从那扇边窗望出去,一直望到她丈夫的农场。虽说农场其实远在五百多码之外,但她心里会觉得她还在照看着那里的一切。我坐在母亲的座位上。一个多星期以来,那只冠鸦一直停栖在白蜡树的同一根树枝上,没有移动过位置。圣尼古拉斯节来了——但这个节日并没有光顾我的家——又走了。那天恰逢星期六,阳光灿烂,也没有起风。十二月份一个清爽的早晨,一切都光秃秃的,一切都寒冷刺骨。这是一个想家的日子。不,不是想家,因为我就在家里,而是想念像今天这样的日子,只不过那日子远在多年之前。“想家”这个词并不恰当,也许应该用“怀旧”。阿达是不会理解的。她不是本地人,她的记忆中不会有多年前这里曾有过的像今天这样的日子。

“你有没有在这一带见到过冠鸦?”我问她。

“冠鸦?冠鸦长什么样子?”

“那棵白蜡树上就有一只。”

她站起身,从正面的那扇窗户往外看。“好大的一只鸟,”她说。

“已经好几天了,一直在那里,它一直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真有意思,”阿达说。她根本就不在意。她转过身来,又在餐椅上坐下了。说话时,她的嘴里好像塞了一团棉花球,那肯定与她的唇腭裂有一定的关系。“说到驴子,那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把门弄开了。”

“我会告诉他们,这样的事不可以再做。”

“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医生来过了吗?”

“来过了。”

“医生是怎么说的?”

“老了。他就是年纪太大了。老了,又健忘。最近一段时间,他嘴里还老是念叨一些滑稽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

“哦,还不就那些事。从前的日子。有时候,我也不知道他嘀嘀咕咕在说些什么。”我把手放在前额处,做了个模糊的手势。

“那现在呢?”

“什么现在?”我放下咖啡,用左手摸着额头,想把额头上发烫的感觉搓掉。左手——那是为了拿它挡在阿达和我之间。

“需不需要我时常过来看一看?能够帮着照料你父亲,我很乐意。”

“不用了,我自己能行。冬天快到了,我需要干的活也不多,无非就是挤牛奶。”

“那好吧。”咖啡喝完后,阿达把身子稍稍往椅子里埋下去一点。她望着边窗的外面。“是啊,克拉斯·范·巴伦,他确实老了。你能很好地照料自己。”她一直望着窗外,一直都在思考。也许她在想,为什么我要让父亲住到楼上的卧室里?为什么我要把地面刷成蓝灰色?“他甚至从来都不跟任何人讲话,”她又说。“他不愿意见人,孤身一人,他们还把他的羊给带走了。现在,他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打了个寒颤。“这太可怕了。”

“是啊,”我附和道。那确实很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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