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上午十点三十分。乌云低垂,雨水从云层中落下来。跟往常一样,天气预报又报错了。厨房的灯亮着,灯光照射到前院里的歪脖子白蜡树上。冠鸦蜷缩在树枝上,不时地竖起羽毛,但并不展开翅膀,这时的冠鸦看上去就像一只在院子的水坑里洗澡戏水的麻雀。一只体形巨大的麻雀。我等待着。报纸就铺在我面前的餐桌上,但我无心读报。我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电子钟发出嗡嗡的响声;面前的杯子里还剩下几口凉了的咖啡,楼上鸦雀无声。不仅楼上鸦雀无声,四处都鸦雀无声,雨水轻轻敲打着窗台;被雨水淋湿的公路上,空无一人。我孤独一人,身边没有一个可以依偎倚靠的亲人。
一九六三年二月,父亲开车在古沃海(1)的冰面上兜圈子,我和亨克并排坐在后座上。“一辈子难得这么一回,”父亲轻轻地笑着。我和亨克都紧贴着自己那一侧的车窗,两人之间离得很开。母亲留在蒙尼肯丹;她吓坏了。我们回到港口时,看到母亲在原地等着我们。她仍旧站在我们离开时她站着的那个地点,睫毛上挂满了一粒粒细小的冰珠。转到第三还是第四圈的时候,父亲在堤道的尽头把方向往右而不是往左打。开出去大约五十码的样子,他踩了刹车。那堤道,看上去就像是当初在建造从马尔肯到福伦丹(2)的堤坝时,由于疏忽遗忘,施工人员最终没有把工程做完,致使这个小岛与小镇之间永远都没能连通起来。父亲的身子趴到方向盘上方,去看堤道的尽头,这里就是通往艾瑟尔湖的大门。他叹了口气。天上有太阳,那个漫长的冬季似乎一直都不缺太阳。雪花在冰面上缓慢地移动,如同在潮湿的沙滩上缓慢移动的沙粒。我和亨克根本不必互相对视就已在同一瞬间意识到父亲接下来要做什么了。我俩立即离开各自的窗口,往后座的中间朝对方靠拢。那时,我们十五岁。从后视镜中,我们看到一辆车从身边开过,但没有听到车子开过的声音。父亲又叹了一口气。汽车的引擎没有一点响声,已经熄火。“冰层足有二英尺半那么厚,”刚才,港口有个人对父亲这样说的。那么厚,厚得难以想象。父亲用手粗略地比划着测算一下,然后鼓起了勇气。二英尺半,那么厚的冰层,卡车开上去都不会有问题。现在,何止是没有一丝声响,这种安静太可怕了。堤坝的那一边冰层有多厚,父亲不知道。他坐在那儿不住地叹气,我们俩在后座上越靠越紧,最后,我们身子的一侧从肩膀直到脚跟都紧紧地贴在了一起,看似一对暹罗连体双胞胎。如果父亲有足够的勇气去冒险,我们也会像男子汉一样,毫不畏惧默默地面对。终于,父亲开始发动汽车,尝试了四五次之后,发动机才不再空转。我对自己的皮肤、自己的肌肉和自己的骨头全无感觉。父亲完全可以先挂头档,但是他却在倒车,非常缓慢地倒车,似乎他是希望留出足够的时间,以备他随时改变主意。我和亨克眼看着车轮边上的那四小堆雪慢慢变小了。之后,父亲以最快的速度转了第四或者第五圈,途中,车子时而打滑。有一刻,只是非常短暂的一刻,还把我们的暹罗连体给分开了。我们看到了母亲,母亲也能看到我们了,父亲马上就要将车子开进港口的专用滑道,这一刻,我们才终于松开对方,重新成为亨克与赫尔默。母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抬起的下巴半天都没能放下来,嘴唇已经变成了两片紫色的冻肉。
出门之前,我干了些活儿,其实,这些活儿完全可以留待以后再来做。生病的那只小母牛现已恢复健康,我让它回到了小伙伴的身边。我打开鸡舍里的饲料箱顶盖,往箱子里倒入一袋饲料。今天上午,我已经给驴子喂过剁碎的糖萝卜,现在,它们又吃到了几大把干草。乌云还没有散去,但雨已经停了。过了津德尔多普(3),那个城市就出现在我的面前,城市如一块平原,平原上布满灰色的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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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沃海(GouwSea),位于荷兰境内,毗邻艾瑟尔湖。
(2) 福伦丹(Volendam),荷兰西北部旅游小镇,位于阿姆斯特丹以北十二公里处,从前是渔村,现仍保留昔日风貌,具有典型的荷兰渔村风光。以捕鱼和旅游业为主,捕获的鱼类常制成荷兰式烟熏鱼罐头。
(3) 津德尔多普(Zunderdorp),荷兰北荷兰省阿姆斯特丹附近一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