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我带你去看真崭实货的人,”正月里有一天晚上,勃力森登对他说。
他们在旧金山一起吃了饭,来到渡轮大厦,打算回奥克兰,这会儿,他忽发奇想,要带马丁去看那帮“真崭实货的人”。他一转身就飞也似的跨过海湾边的马路,身影瘦削,大衣啪哒啪哒地拍动着,马丁呢,拚命加快脚步,想赶上他。他在一家批发酒行里买了两大瓶外有带柄柳条筐的一加仑装的陈葡萄酒,一手提着一瓶,登上一辆圣堂街上的电车,马丁跟着他上了车,捧着几瓶一夸脱装的威士忌,受累不浅。
他心想,如果罗丝看见我现在这副光景,不知又会怎么想,一边盘算着,这帮“真崭实货的人”到底是些什么人。
“也许那边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勃力森登说,这时他们已经下了车,往右拐了一个弯,直冲进市场街南面工人区的中心。“真的没人的话,你可错掉了机会,见不到盼了好久的人啦。”
“到底是些什么人呢?”马丁问。
“人,有才智的人,可不是我看到你在那商人的窝里结交的那批胡说八道的饭桶。你看了些书,你就发现自己孤独起来了。唔,今天晚上我要让你看到些也看过书的人,这样你就可以不再孤独了。
“这倒不是说我对他们那种没完没了的讨论感兴趣,”走完了一段马路,他说。“我对哲学理论不感兴趣。可是你会发现这些家伙是有才智的人,而不是那种资产阶级混蛋。可是你得留神才是,他们不管为了什么题目,都会跟你唠叨个不休。
“希望诺顿在那里,”隔了一会儿,他喘吁吁地说,但是不肯让马丁帮他提那两大瓶酒。“诺顿是个唯心论者——哈佛大学毕业生。记性好得惊人。唯心论叫他走上无政府主义的道路,他家里人就把他赶了出来。做父亲的是家铁路公司的总裁,家产不知有好几百万,可是做儿子的却在旧金山挨饿,编一份无政府主义者的报纸,拿二十五块钱一个月。”
马丁对旧金山不熟悉,一到市场街南面,更是一无所知了,因此他压根儿不知道对方要把他带到哪儿去。
“说吧,”他说,“先跟我说说他们的情形。他们是靠什么生活的?他们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希望汉密尔顿也在那里。”勃力森登停了步,舒舒两只手。“他姓斯特朗汉密尔顿——你知道,是双姓——是南方旧家出身。他是个流浪汉——我所知道的最懒惰的人啦,尽管他在一家社会主义的合作商店里当店员,或者说,极力想当店员,一个星期拿六块钱。可是他真是个积习难改的流浪汉。流浪到城里来了。有一回我看见他整天坐在一条长椅上,一点儿东西也不吃,等到晚上,我请他去吃饭——饭馆只消过去两条马路——他却说了:‘太麻烦啦,老兄。还是给我买包香烟来吧。’他过去跟你一样,是个斯宾塞的信徒,后来克拉斯使他相信唯物一元论了。我来想法叫他谈一元论。诺顿也是个一元论者——可是他什么都不肯定,只肯定精神。他辩论起来,也能叫克拉斯和汉密尔顿吃不了兜着走。”
“克拉斯是谁?”马丁问。
“我们现在就是上他家去。当过教授——被大学解雇了——还不是老文章!思想敏捷得不得了。为了混饭吃,什么都干。我知道他潦倒的时候,在街头当过卖滑头货的小贩。毫无廉耻可言。连死人的尸衣都要拿——什么都要。他跟资产阶级的分别是,他抢就抢,不抱任何幻想。他喜欢谈尼采、叔本华、康德,什么都谈,可是世界上所有的事物当中,连他的玛丽也不例外,他真心爱好的只有一桩:他的一元论。海克尔是他的泥菩萨。要冒犯他,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嘴上糟蹋海克尔。
“老窝到啦。”勃力森登在楼梯间的入口处放下手里的大酒瓶,预备歇一会儿再爬上楼去。那是幢普通的街角上的二层楼房,楼下有酒馆和食品店。“这帮人就住在这儿——整个楼面全是他们的。可是只有克拉斯一个人住两间房。来吧。”
楼上门厅里没有点灯,可是勃力森登穿过这一团漆黑走着,活像个熟门熟路的幽灵。他站住了跟马丁讲话。
“有一个家伙——史蒂芬斯——是个神智学者。他开起口来,可以闹得天翻地覆。他眼前在一家饭馆里当洗碟子的。爱抽上等雪茄。我见过他在一家‘一角餐室’里吃饭,饭后抽的雪茄倒花了五毛钱。我口袋里带着几支,如果他来,预备给他。
“还有一个家伙——派莱——是个澳洲人,是个统计学家,一部奇妙的百科全书。随你问他一九〇三年巴拉圭的粮食产量,一八九〇年英国输出给中国的被单料子的数量,吉美·勃力特对抗天杀星奈尔逊的那场拳击赛是什么量级,或者一八六八年美国次中量级拳击冠军是谁,你总会得到正确的答案,像自动售货机一般神速。还有石匠安第,对什么都有他自己的一套看法,是个好棋手;还有一个家伙,面包师哈莱,是个火热的社会党人,又是个坚定的工会会员。想起来了,你可记得那次厨子和侍者的罢工?——那个组织了工会,发动罢工的家伙就是汉密尔顿——就在这儿克拉斯的屋子里,事先计划得周周全全。搞罢工只为了好玩儿,懒病一发,就跟工会分了手。可是只要他愿意干,他是能爬上去的。这个人的前途是未可限量的——只要他不那么懒得没法想就行。”
勃力森登在黑暗里走了又走,到末了,但见一线光亮,表明那是一道门槛。外面敲了一下,里面应了一声,门就开了,马丁跟克拉斯握起手来,一看他生得俊俏、黝黑,牙齿白得耀眼,一抹黑髭两端下垂,一双大眼睛乌溜溜、亮晶晶。玛丽是个带着少妇风韵的金发女人,正在小小的里间洗碟子,这个里间既是厨房又是饭间。外间当寝室,又当起居室。头顶上挂着这一个星期洗的衣裳,像结的花彩般挂下来,垂得那么低,使马丁起先没有看见有两个人在角落里讲着话。他们看见勃力森登和那两大瓶酒,就喝彩欢呼,一介绍,马丁才知道他们俩就是安第和派莱。他加入他们一起,聚精会神地听派莱讲他上一晚看到的一场拳击赛的情形;这当儿,勃力森登洋洋得意地埋头做了一杯糖水酒,把一杯杯葡萄酒和威士忌苏打端上来。他吩咐安第“把大伙儿去叫来”,安第就一间间屋子地跑,去把那些住客叫来。
“我们运气好,他们多半都在家,”勃力森登凑着马丁的耳朵说。“那是诺顿和汉密尔顿;过去跟他们会面吧。我听说,史蒂芬斯不在家。我来想法叫他们开口谈一元论。等几杯酒一下肚,他们就会热闹起来。”
起先,大家拉杂地谈着。然而,马丁还是不由得意识到他们的敏捷的思想活动。他们是有见解的人,尽管这种种见解时常互相冲突,可是,即使他们谈吐俏皮、口齿伶俐,他们却并不浅薄。他很快就发觉,不管他们谈的是什么问题,每个人都应用着每门知识都是互相关联的这一原则,并且对社会和宇宙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完整的看法。他们的意见不是由人家替他们配制的;他们全是叛逆,不过类型不同罢了,他们的谈吐和陈词滥调绝对无缘。马丁在摩斯家从来没有听到过讨论的题目如此广泛。他们感到兴趣的事物仿佛是无限的,只是时间有限,才不能尽情讨论。他们从亨弗莱·华德夫人的新作漫谈到萧伯纳最近的剧本,从戏剧的前途漫谈到对曼斯斐尔德的怀念。他们对日报上的社论赞美或者讥笑,从新西兰劳动者的情况一跳跳到亨利·詹姆士和勃兰得尔·马修斯,再一直谈到德国在远东的图谋和“黄祸”在经济方面的意义,就德国的选举和倍倍尔最近发表的演说争论不休,最后谈到当地的政局,统一劳动党组织里最近的规划和发生的丑闻,以及促成那次海员罢工的幕后操纵势力。马丁对他们所知道的内幕新闻印象很深。他们知道报上永远不会登出来的消息——叫傀儡跳舞的幕后活动和人物。使马丁吃惊的是,那个姑娘玛丽也加入一起讨论,从她话里可以听出,她的智力在他认识的为数不多的女人当中是找不到的。他们一起谈史文朋和罗赛蒂,接着,她一直岔开去,谈起马丁不熟悉的法国文学来了。等到她替梅特林克说好话的时候,他报复的机会来啦,就把《太阳的耻辱》里精心构思的论点搬出来向她开火。
又来了几个人,屋子里一片香烟雾,这时候,勃力森登挥起了挑战的红旗。
“这儿又有一块肥肉,等你下手啦,克拉斯,”他说,“一个冰清玉洁的青年,像恋人般热爱着赫勃特·斯宾塞。把他变成一个海克尔的信徒吧——就看你有没有本领。”
克拉斯仿佛如梦初醒的样子,眼睛像什么有磁性的金属般闪闪发亮,这时候,诺顿却同情地瞅着马丁,脸上带着女孩儿气的可爱的微笑,好像在说,会有人好好儿保护他的。
克拉斯直截了当地拿马丁开刀了,可是诺顿一步步插身进来,弄到末了,他跟克拉斯正面冲突起来,变成一对一的舌战了。马丁听着,真想擦擦眼睛,看看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不可能是真事呀,更不用说发生在市场街南面的工人区里啦。书本上的知识活在这些人的心里。他们讲起话来热情洋溢、劲头十足,智力的刺激使他们激动起来,就像他见过酒和怒火使有些人激动起来一般。他听到的可不是书本上的枯燥无味的哲学理论,不是康德和斯宾塞那班半神半人的神话式人物笔下的东西。这是活的哲学,有血有肉,体现在这两人身上,弄得他们脸色紧张、眉飞色舞。时常有别人插进来,而那些在场的人呢,都仔细地听他们讨论,手里的香烟熄了,满脸全神贯注的表情。
马丁对唯心论从来没有发生过兴趣,可是唯心论一到诺顿手里,如今由他解释起来,就叫人耳目一新。唯心论在逻辑上似乎是言之成理的,这打动了他的理性,可是仿佛克拉斯和汉密尔顿就看不到这一点,他们讥笑诺顿,说他是形而上学者,他反唇相讥,也说他们是形而上学者。“现象”和“本体”这两个名词被抛来抛去。他们责备他妄想用意识本身来解释意识。他责备他们在字眼上耍花招,他们的推理方法,不是从事实到理论,而是从字眼到理论。这一说,他们可惊呆啦。他们的推理方法的基本原则,正是从事实出发,然后给这些事实命名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