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贡达小姐:
我不常看电影,但是我从未错过你的片子。你身上有我难以形容的特质,这样的特质我也曾有过,但那已经过去了太久。可我感觉你在替我保存着这样的特质,也在替所有人保存着它。你一定明白它是什么:当你还很年轻的时候,你意识到你活着是为了一个理想,这个理想是那样的远大,以至于你如履薄冰地追寻,但是你耐得住等待,你乐于等待。然而时光流逝,想要的却没有到来。然后有一天,你发现你不能再等了。等待变成了一件愚蠢的事,因为你自己都不知道在等待什么。当我面对自己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等待什么。但是当我面对你的时候——我知道了。
如果有一天,奇迹降临,你进入我的生活。我会放弃一切跟你在一起,拜倒于你的石榴裙下,献出我的全部生命,因为,你瞧,我仍是一个凡世的人。
诚挚的乔治·S·佩金斯加利福尼亚,洛杉矶,南胡佛路
五月五日的下午,乔治·S·佩金斯升职了。他成了水仙花罐头公司的副经理。老板把他叫到办公室予以祝贺。老板说:
“如果我们只提拔一个人,那也会是你,乔治。”
乔治·S·佩金斯整理了一下他蓝绿条纹的领带,眨了眨眼睛,又清了清嗓子,然后说:
“这是我莫大的荣幸,我一定不辜负您对我的期望。”
老板说:
“我相信你会干得很好,老伙计。我们喝点儿刺激的[1]庆祝一下?”
乔治·S·佩金斯回答道:
“我不介意。”
于是老板就满上了两杯,杯子有红色的边沿,杯身印着醉汉斜倚在灯柱上的有趣图样。乔治·S·佩金斯起身端起了他的那杯,老板也端起了他自己的那杯,他们站在桌子的两边,杯子相碰。
“就看你的了,好样的!”老板说。
“你也好运。”乔治·S·佩金斯说。
他们一饮而尽,老板说:
“你现在肯定恨不得马上回家,把好消息告诉你太太。”
“佩金斯夫人会和我一样荣幸的。”乔治·S·佩金斯说。
老板的办公室外面,广告经理——他也是这里公认的元老级人物——把乔治·S·佩金斯金黄色的头发几乎揉作了一团,他说:“我早就知道你要有出息,老伙计,老伙计。”
乔治·S·佩金斯在他的桌前坐下,继续做完一天的工作。他在同一张桌子前已经坐了二十年。他知道粗糙的木制桌面上的每一道纹路,也知道很久以前某人不小心用烟头烫出的一个黑点。可是他没有意识到桌子上的亮光漆是如何一点一点地剥落,最终露出灰色的木板。他没有意识到他指间的皮肤已经出现了皱纹,但他的手一直是一样的白,一样的柔软。他的指头相对于他的躯体来说显得太短,当他无助地攥起拳头时,他的手腕上会挤出一圈手镯似的褶皱,就像婴儿的手。
他的脸没有变,办公室更没有变,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怎么也逃脱不掉,就像他不能逃脱自己的容貌一样。柜子腿现在已经深深陷进了深棕色的地毯里,地毯的其他地方被阳光照得褪成了灰色,和深棕色的那一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家里有一场婚礼在等待他出现时,他坐在这里;当他的汽车销售员在二手车市场等待他去买他的第一辆车时,他坐在这里;当他的妻子在医院等待一个新的小生命进入他们的生活时,他还是坐在这里。他曾经希冀地、痛苦地、快乐地、疲惫地看着墙上的同一个地方发呆,就是那个看起来活像一只长耳朵兔子的小灰点。
窗边的架子上放着一层层花花绿绿的罐头,但颜色全都已经泛黄,无论是桃子还是苹果酱还是肉酱或者三文鱼。它们在架子上呆呆地站着,就像是一大堆矮胖的金属块。他有的时候会傻傻地想,要是这些金属块们都从橱窗里跳出来会怎么样。但是他很喜欢三文鱼的罐头,因为罐头上的图案是他向设计师提议的:白盘子上码上芹菜叶,上面再放上鲜嫩多汁的三文鱼片。设计师说:“佩金斯先生,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品位恰到好处,雅俗共赏。”
窗外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屋顶和烟囱。屋顶之上的天空是那种泥泞的棕色,混杂着一点点红,就像是洗过甜菜的水的颜色。但是棕色中间还有几抹粉,就像是春天含苞待放的花。乔治·S·佩金斯还记得,很多年以前,也是大概这样的时候,他望着远处楼房檐口上面的粉色,心里模模糊糊地想着,在房子之上,在粉色的天空之上,在某个遥远的国度,太阳正在升起。他想着,如果自己身处那遥远的地方,在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在未来的某一刻会发生什么。但是这样的遐想没能持续太久,因为那里建起了一栋巨大的黑色大楼,楼顶还加了一个旋风机油公司的霓虹灯,于是日落便被一堆金属挡住了。
乔治·S·佩金斯从他邮箱里的广告信件中抽出两封。一封是著名的高尔夫俱乐部寄来的索要会员费的信;另一封是一位高档裁缝寄来的。他在裁缝的地址周围画了一个红圈。他还想查查哪里有好的健身房,他觉得自己的肚子也该减减了。赘肉会影响他将来买的高档西装,尽管现在他的赘肉不是很多,但还是能看得出来。
旋风机油公司楼顶的霓虹灯亮了。巨大的字母闪烁着,标志的另一部分是用灯做出来的机油图案,有巨大的油滴从喷嘴中射向一个大桶。乔治·S·佩金斯起身锁好了他的抽屉,哼着他蜜月时在纽约看的一出音乐喜剧的旋律。从广告经理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听到经理说:“再会,再会!”
乔治·S·佩金斯驱车回家,一路上吹着口哨,他吹的是《在那里》[2]。晚上的天气已经开始冷了,客厅的壁炉里有假的炉火在燃烧。薰衣草和炒菜的味道弥漫在客厅里。壁炉台上有一盏点亮的台灯,有两个大色子那么大,灯罩上还贴着很多威士忌的旧标签。
“你回来晚了。”佩金斯夫人说。
佩金斯夫人身穿一条绉纱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枚巨大的人造钻石别针,不过别针总是敞开着,露出里面原本是粉色的衬裙。她穿着深灰色的瘦腿长袜,脚上是一双棕色的便鞋。她的脸像鸟的脸,一只暴晒在太阳底下,正在慢慢干瘪的鸟。她的指甲剪得特别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