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望见五六十户人家,沿着山坡散散落落地展开,炊烟袅袅。走进村子,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一个光屁股的小男孩捧着饭碗从屋里跑出来,我上前询问,男孩转脸向屋里喊:“妈,有人找陶医生呢!”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一听说我是陶医生的女儿,喊道:“哎哟,还真像呢!我心里还嘀咕,莫不是陶医生的妹妹吗?陶医生在大队仓库,我带你们去!春花,陶医生的女儿来了呢。”墙弄里出来四五个妇女,叽叽喳喳说笑着,把我们带到生产大队。有人早赶在前面向妈妈报了讯。
妈妈分明兴高采烈,却怜惜地责怪我们不好好休息,大热天赶这么多路到她这里来。妇女、孩子围上来一大群,七嘴八舌说笑着。
“陶医生,看你的样子,就是有福气的人。女儿、儿子都这么大了,都上大学了,好人就是有好报呗。”
“春花大嫂,他是我女婿呀!儿子在北京,学校不放假,没有回来。”
“我还以为是你儿子呢!陶医生,是你的毛脚女婿,你的福气就更好啦。嗨,都像图画上的,啧啧,就是般配!陶医生,你一定要让女儿女婿到我家吃饭啊,我这就去做葱油面条,很快的。”
“上我家吧,陶医生,馒头加洋芋咸菜汤,现成的,你喜欢吃,你女儿女婿一定也喜欢。”
“不,已经说好了,上我家嘛!”
我们还在洗脸,大嫂们纷纷捧来糖汆蛋呀、馒头呀、洋芋菜汤呀、毛芋呀、葱花面条呀……妈妈咯咯地笑:“你们想把他们的肚子撑破呀?”她拿出我们带来的蜜饯要分给她们吃,她们就一哄而散了。
“妈,你的群众关系挺好嘛。”我说。
()免费电子书下载
“那还用说,她们需要我嘛,我可是实实在在给她们做了事情的。”妈妈自豪地说,忽然又责怪起我来,“萌萌,没什么事情,干吗老远赶来,也真是!”
“是雨山先说要来看看你的。”
妈妈瞅着雨山,笑了笑。
吃了午饭,妈妈说:“你们也看见了,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这里晚上蚊子可吓人啦,你们还是赶下午的班车回城里吧。”
“你的皮肤更细腻、更白嫩、越发娇艳动人了。”送我们到村口时,妈妈悄声说。
夕阳西斜,我们走出车站出口。经过车站外的宣传窗,我突然想起这些天都没有看报纸,不觉站住,瞟了一眼宣传窗上的省报。头版一个赫然的通栏大标题映入我的眼帘:《我省反右斗争向纵深发展,挖出深埋在省委的右派反党集团》。我的心咯噔了一下,向下沉。天哪,省长、宣传部长,还有一大串地下党的革命老干部都是大右派?反右还没有结束?还要掀起新高潮?还要向纵深发展?
“萌萌,怎么啦?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6
回到学校,第一件事情就是急匆匆去看许莹。
仅仅分别十几天,许莹竟变得憔悴了,只是瞅着我和雨山,沉默不语。丰满圆润的鹅蛋脸骤然瘦削下去,变得灰白,原先愉快而自信的目光,现在变得闪烁不定。我和雨山不觉对视了一眼:莫不是王副部长也……这是我们最担心的,难道偏偏发生了?好一会儿,我说不出话来。
“我信得过你们,”许莹终于说,“就告诉你们。你们对谁也不要说。省委正在深挖以省长为首的右派反党集团。从地下党工作过来的,个个岌岌可危。张部长已经戴上右派集团骨干的帽子,这几天正在批判老王,调子升得很高。”
“怎么可能呢?”雨山迷惑不解地说,“李群说,去请愿的同学也都说,他们几次到省委请愿,张部长和王副部长态度都很强硬,有两次还发火了,怎么会是右派呢?”
BOOK。HQDOOR。COM▲红桥▲书吧▲
第46节:不成样子(46)
“轮到你就是你。”许莹嘴一撇,冷笑道,“越解释、分辩,就越严重。好在老王抗战胜利后就北撤,离开地下党到部队做政治工作了。唉,如果老王在部队的老首长不能保他,看架势也在劫难逃。老王停职写检讨,行动都不自由了。我已经三次向老首长求救。老首长也意识到情况严重,答应向省委提醒一下老王是他的人。怎么会这样?我们搞地下工作的就是后娘养的?一解放,小郭就莫名其妙地变成了内控的反革命嫌疑犯,现在又轮到……”
许莹的嗓音有些异样,说不下去了。我却悄悄松了一口气:王副部长毕竟还没有戴上帽子。我心里洞若观火,王副部长的命运牵动着许莹的命运,牵动着我的命运,也牵动着雨山的命运。
“萌萌,你要有思想准备,”果然,许莹忧心忡忡地说,“早就有人在背后嘀咕,说我们右倾了。老王现在这样了,你看好啦,明天的会议上背后的嘀咕就会变成当面理直气壮的斥责了。萌萌,你不要紧张,要沉住气,让他们说好了。事实总是事实:外语系是个新系、小系,学生都是从应届毕业生升上来的,教师也年轻,右派就是比其他系少嘛!总不能把苏联专家也划成右派吧?”
夜深了,我和雨山在空荡荡、寂无声息的校园里默默无言地走着。前后几天,我们经历着、感觉着两个怎样截然不同的世界啊!刚刚过去的销魂荡魄,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
“雨山,不要悲观。有老首长保护,王副部长不会出事的。”我与其说是在安慰他,不如说是在安慰自己,“只要王副部长不出事,我们也一定能对付过去的。从明天开始,我会很忙,可能会出现我们意想不到的情况,我们要冷静,多商量商量。还是在老地方吃饭,早饭、午饭碰不上,晚饭一定要在一起。”
我们在体育馆后面的草地上坐下来。一弯新月远远地向黑沉沉的天边沉落下去,苍穹繁星密布,秋夜又黑又凉。我只是搂紧他,他也只是搂紧我。一阵夜风刮来,我们都打了个寒噤。
校党员骨干会议上,陈书记在报告中批评了个别系的领导存在严重右倾情绪,虽然没有点名,但谁都听得出指的就是外语系。一切都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不仅凡是已经点名批判了的个个都戴上右派帽子,而且反右运动远远没有结束,还将掀起新的高潮,还要揪出一批隐藏得更深、更危险的右派!
分组讨论陈书记的报告时,许莹淡淡笑道:“陈书记好像批评我有温情主义,右倾了;外语系有外语系的情况,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系团总支书记何旭向来是许莹说一他不说二,亦步亦趋,有时我都觉得太过分了。这会儿他却一反常态,生硬地打断许莹的话,说:“陈书记的批评为我们敲响了警钟,太及时了!”许莹笑起来:“小何,你要纠正我的右倾,也用不着这么急,等我把话说完嘛!”何旭的脸涨得像猪肝。
三天会议期间,何旭很活跃,不断找系里的主要干部谈话。有一次,晚上讨论结束后,他把我叫到办公室里,郑重其事地问我:“你们班贴过刘蓓的大字报,向许书记汇报了吗?怎么不了了之了?”我心里一怔。何旭莫不是在搜集许莹右倾的材料?王副部长已经挨了批判,即使有老首长保护,不会戴右派帽子,但副部长是肯定当不成了,许莹在学校里的地位自然也是今非昔比。何旭如此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就这么迫不及待想取而代之?唉,认识一个人真难。
“也不是不了了之。我和朱瑞华召开班反右领导小组会议分析过,我们都认为刘蓓只是政治觉悟不高,喜欢出风头,本质还是好的。我们想在适当的时候,通过团组织生活帮助她。”我偏偏不说有没有向许莹汇报过。
“你没有向许书记汇报过?”何旭紧追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