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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波利的屠夫(第1页)

卡拉波利的集市建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今仍是小镇的骄傲。集市主体由金属材料构建,配以磨砂玻璃顶棚、砖墙和瓷砖地板,其布局设计模仿希腊正教的十字架造型,由四条街巷交汇而成。其中一条街专卖蔬果,一条街供应肉类和奶制品,货品一条街为干货区,诸如白糖和豆类,第四条街则是鱼市。集市正中央是一间花铺。

夏天,玛纳达基集市里的农产品仍然新鲜凉爽;冬天,前来购物的人们也可悠然地从一家店踱到另一家去,无须担心淋雨或受寒。集市刚落成时,小镇居民欢天喜地,尤其是镇长,这座集市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因为小镇曾饱受侵略者的蹂躏,之后又为内战所苦,所以人们修建这座市场,是为了纪念小镇,开始它新的历史篇章。

如今货摊间距远没有以前宽绰,摊主们个个锱铢必较,一丝不苟地把守着从市政府那里租来的每寸土地。要是一只板条箱不小心落入隔壁摊主的地盘,那么它很快就会被推搡回原位。

购物是每个家庭主妇的日常活动。她们每天都会在这座市场里待上两个小时,对她们而言,购物不仅满足了实际需求,也成为一种社交活动。卡拉波利的妇女买起东西来煞有介事,在买之前,她们会捅啊,戳啊,捏啊,闻啊,尝啊,使尽各种办法挑剔。比如要买一块菲达奶酪,也许就得品尝六七次——虽然奶酪的外观看起来毫无二致,但是每一块都有微妙而独特的味道。

买肉则是另一回事了。用不着挑来拣去,只需一次性作出决定就好了:在三家屠户中选定一家,然后长期光顾。在这座小镇里,只光顾一家屠户的传统在各家各户世代相传,其忠诚度堪与宗教信仰相提并论。每个人都坚信他们家选定的屠夫卖的肉来自希腊北部最棒的牧场,这些肉晾挂在肉摊上的时间刚刚好,切割方法更优于别家,而且品质更好,更新鲜。在卡拉波利,人们很少改变自己的看法或习惯。

在居民的记忆里,这镇上就一直有着三家肉贩,他们分别姓拉迦吉斯、佩特罗普洛斯和迪亚曼提斯。目前,每家都由一父一子负责经营。

安娜·泰克斯迪斯虽然并不是小镇居民,却很清楚自己要光顾哪家肉店。甚至从她记事以前开始,她的每个复活节和夏天就都是在卡拉波利度过的。她的父母都是医生,在雅典一所医院工作,非常繁忙。他们每年只能休几天假,却非常乐意把自己的独生女留在她祖父那栋阴暗的老宅里。因为他们认为,老家毗邻希腊西北部风光旖旎的伊欧亚尼纳,那里的凉爽空气一定会比首都污浊的空气对女儿更有益。

安娜深受祖母宠爱,不过即使是一连数周的百般娇宠也无法阻止她想家。她觉得这种乡村生活把她和学校的朋友隔离开了。虽然祖父母在这小镇上生活了一辈子,但是与他们熟识的夫妇中没有一对有孙辈。所以对安娜来说,每年这几个月她都得忍受与世隔绝的寂寞。和祖母相比,祖父更严厉。七岁时,她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盘子,结果挨了祖父一顿打。从那以后,她就怕了他,总是小心提防着。令她沮丧的是,虽然祖母最近过世了,而且她的大学生活也即将结束,但父母依然坚持让她一年两次,千里迢迢地回卡拉波利度假。

这一年,为了照顾祖父,她接管了所有家务,试着像祖母那样把家打理得井井有条(虽然眼看就要失败了),并做得一手好菜(同样是有欠火候)。而她的祖父,即使是早年担任镇上的邮政所所长时,也是动不动就发火。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变得更加暴戾专横。安娜这才体会到她可怜的祖母一辈子受了多少委屈,于是算着日子,巴望着能早点儿回到雅典。

安娜唯一能做得没有一点闪失的家务就是购物,因为老亚历山德罗斯·泰克斯迪斯的吩咐相当明确。到哪家店买,买哪些食品,年事已高的祖父全都一一列明,没给孙女留任何的选择余地。说到买肉,她就必须到迪亚曼提斯家的肉摊去。从十五岁起,安娜就成了素食主义者,所以每次去买肉时,她总不免反胃,而且明知到了吃饭时,她还是会把自己的那份荤菜拨到盘子边上。

“绝对不要靠近科斯塔斯·拉迦吉斯那浑蛋,还有他儿子。”祖父总是这样告诫她,甚至不怕当着孙女的面用脏话,有时候还会添一句话。“那人是魔鬼,”他会生气地说,“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安娜的祖父坚信科斯塔斯·拉迦吉斯曾隔着墙,往他们家院里扔了些肉,毒死了他们的狗。虽然这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可祖父的怒气非但没消,反而与日俱增。

“那个月,还有其他五户人家的狗被毒死了。”他时常愤恨地说,“这些人都不是拉迦吉斯肉店的主顾。这是事实。”

一连数月,狗被毒死的离奇事件让整个小镇困惑不已,可是人们从未找到合情合理的答案。对于安娜的祖父来说,谣言就是事实。科斯塔斯·拉迦吉斯就是那个谋杀狗的人。

每次到市场去,为了听从祖父的吩咐到迪亚曼提斯家的肉摊买肉,安娜要经过另外那两家肉摊。佩特罗普洛斯总是对每个路过的女人说些轻佻话,女人们也只得忍受他那老一套:免费提供一公斤好香肠啦,或者各种漂亮的胸脯肉啦。佩特罗普洛斯和他父亲一样举止粗俗,不过安娜早已不在意那个屠夫随口说出的一串串下流话,就像屠户们把一文不值的牛内脏直接扔进垃圾桶。

与此构成鲜明对比的是,科斯塔斯·拉迦吉斯和他的儿子阿里斯从不会骚扰她;事实上,每次见她来,那对父子总是转过身去,让自己忙活起来,不是小心翼翼地串羊肉块儿,就是擦洗肉柜前的厚木墩子。每次路过,安娜总能觉察出一丝紧张。

那天,祖父让她去买一块特大号的猪排。第二天就是大斋节了,祖父吃完这块肉,要隔上好一阵子才能再开荤。她知道,饮食的改变会让他的脾气更加暴躁。从小时候起,安娜就不明白一个看起来毫不敬畏神灵的人怎会如此虔诚地恪守宗教节期。

佩特罗普洛斯正把一整头猪挂上架子。沿着那只猪的肚子,有一道完美而精准的切口,内脏已去除干净。心、肺、肝、脑都被分门别类地盛放在不同的桶里,供顾客查看,远远比肉便宜。这些器官可是牲畜活着的时候的动力之源,而如今却几乎分文不值。为什么会这样?这似乎有些本末倒置。对安娜来说,走进肉贩子营业的这条巷子就是对她忍耐力的考验。她讨厌一切与肉有关的东西。只要闻到这地方的气味,她就泛起阵阵恶心。

她现在长大了,也有主见了。遇上佩特罗普洛斯的轻狂话,她有时甚至会回敬过去。今天,几只羊头被胡乱堆放在一只大盘子里,仿佛当初也是如此随意地任人宰杀。这场面稍稍吸引了她的注意。一双双羊眼大大地瞪着,一只标签插在其中一个头骨上:新鲜小羊头,每只一欧元。

“那只羊看上你了呢。”佩特罗普洛斯指着其中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羊头,跟安娜开起了玩笑。

安娜竭尽全力让自己的目光直视货摊尽头的那家肉店。

刚才,佩特罗普洛斯的肉摊前正好有一小块软软的牛油被扔在地上。那块牛油只有一粒念珠大小,而且很快与白瓷砖地板浑然一体。安娜大步流星地朝目的地走去,全然没注意到那块牛油。她一脚踩上去,那块油脂迅速延展开来。

阿里斯·拉迦吉斯向来留意老泰克斯迪斯的孙女,知道她每次都会昂首走过他们的肉摊,仿佛世上根本不存在他这个人。他很清楚,自己的父亲和她祖父彼此嫌恶,可这女孩的轻蔑举止已近乎失礼。

那天,他正忙着在肉摊前摆放肝脏,贴上标签,同时也留意着女孩的脚步。她距他还有一米,他已闻到她的味道,一种甜蜜的香气,和生肉的酸腥味形成鲜明对比。

也许在安娜意识到之前,阿里斯已经发觉她就要滑倒。在那一瞬间,他发现这姑娘的步伐有些不对头,便闪电般冲了出去,手里的牛肝“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他向前一跃,在安娜的头眼看就要磕在地上的一刹那接住了她。安娜的身子很轻,但为了阻止她滑倒,阿里斯还是和她一起倒在了地板上。他发现自己已经把她抱在了怀里。

实际上这事儿发生得极快,但对安娜来说,一切却好像是慢动作。她觉得自己飞到半空,向上升了一段距离,身体被放平,悬空了一小会儿。然后,她才发现自己躺在了地上。她的第一反应是羞愧难当。她注意到了阿里斯丢在一旁的动物内脏,接着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才觉察到身下还躺着一个人。那人搂着她的肩膀,正扶她起来。

她又羞又恼。她能感觉到周围的顾客和摊贩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要是你花点儿功夫,好好清理干净。”她气呼呼地说,“就不会这么危险了!”

在此之前,阿里斯从没与这位年轻姑娘对视过,因为她总是刻意避开他的目光。然而此刻,两人面对面站着,他发现她的眼睛是晶莹剔透的蓝色,而且闪着冰冷的怒气。

她朝下一看,发现胳膊上有血迹,裙子上也染了几点红色。是不是擦破了皮?她没觉得痛,于是意识到这血不是自己流的。

“你瞧!”她说,“我的裙子也给你毁了!”

阿里斯心里委屈,想张口声辩。要不是他出手,她肯定会受伤的。为了让她明白,他抬起双手让她看:他的手上也沾满了牛血,把她裙子弄脏的就是这个。但安娜已经气冲冲地走了。她这辈子都不想在拉迦吉斯的儿子面前摔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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