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色、黄色、粉色的疤布满了整个脸。不仅头发、眉毛、睫毛都消失了,就连眼皮、鼻子、耳壳……凡是鼓出来的部位都烧掉了。眼睛像爬虫类的眼那样鼓着,不能眨动;鼻子是两个黑洞;牙齿白森森地呲着;膝上放着一双疤痕累累的小手,看去比正常的手短一截。细细端详,原来手指的第一二节都烧去了……
“进来坐坐!”林金生招呼她们俩。
“不行!谢萝还没解除呢!叫队长看见就麻烦了!”小郎赶紧拦着,“就在这儿看看吧!”
林金生放下一捆沿途捡来的干枝,擦了擦额上的汗,麻利地点起柴灶,坐上锅。几分钟后,粥就热好了。她盛出一碗粥,一口口地吹凉了喂柳薇。那么温柔,那么体贴,好像面前还是昔日那个娟秀的姑娘。
但是姑娘那双没有眼帘的眼睛,却直直地盯着窗外。她在看谁呢?谢萝一回头,一个高大英挺的汉子,正挑着一担青翠的芦苇走过土路,苇叶儿还往下滴着水。挑担人和被挑的苇子一样充满青春活力——是诸葛麒!
小伙子走过这幢狗舍改成的宿舍,脚步儿就放慢了。谢萝以为他会放下担子,走进小屋,探望不幸的情人。
但是没有,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两秒钟后,他加快脚步,匆匆而去。
他知道小窗后坐着的是谁吗?
他知道那不幸的人儿盼的是谁吗?
为什么他这样绝情呢?
……
多吃了几年咸盐的谢萝忽然醒悟了:也许是因为只要多看一眼,他心中那尊完美的雕像就彻底摧毁了?也许是美术家想让柳薇那美丽动人的形象永远活在他的心里吧?
“喝一口!再喝一口!”林金生在劝那不幸的人。
奇丑的假小子使谢萝觉得不那么丑陋了。无论柳薇的相貌怎么样,她仍是那么执著地奉献她的爱。
也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不同之处吧!假小子到底还是女人。
“快走吧!”小郎有点着急了。
谢萝回过头来看了最后一眼:一颗晶莹的泪珠正滚过柳薇那疤痕起伏的脸颊,无声地掉入粥碗……
1988年3月8日妇女节完稿于团结湖畔
方城门
金花鼠
金花鼠 一(1)
“不会借别人的牙?”——小金花鼠说。
谢萝拿着个铁皮广播筒,急急跑下山坡。
这里千沟万壑,一片灰黄,是黄种的华夏民族发源之地。千万年来,生于兹长于兹的人一点一点地给大地“剃头”,把它的“毛发”削得干干净净。等到铺天盖地的洪水一来,肥沃的土壤几乎全被冲走,只剩下嶙峋嵯岈的岩石,一条条一道道,如刀砍似斧削,瘦骨支离地绵亘在地面上。
谢萝搜索肚里残留的那点历史知识,依稀记得此地最大的那次“理发”,可能是在两千多年前。那时树木花草犯了弥天大罪,隐匿了曾为君王割股的介子推。靠人肉活了一命的君王恼了,一声令下:“放火!”于是连树带人一起火葬。谢萝一边走一边想:也许爬在树上的介子推,临死前也在后悔,自己当年干吗要那么做呢?她顾不得深想,得赶紧跑,广播完了昨天的生产进度,还有几百块湿砖坯等着她去翻呢。
来到这穷山沟,谢萝不知交上什么好运,居然当了砖厂的宣传员。山沟的地面上没什么油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但地底下是有利可图的,据说那里的煤层有四五米呢,雀尾山矿务局就此成立。新矿建井阶段跟打仗一样,需要一批敢死队,一般说,派劳改犯建井最合适。因为一来,活动范围大半在地下,管理起来大为省心,目前还没发现有人会“土遁术”;二来即使出几起事故,也不至于惊天动地,死几个人渣子,算不了什么。慈渡劳改农场的“二劳改”们(刑满释放留场就业者)在军代表的押送下来到这里,壮实的男性都上了建井队,只有小黑子曾光第和妇女们上了附属砖厂。
砌地下矿井的甬道,修地面的建筑物,都需要大量的砖。砖厂日夜开工,还满足不了需要,可是一个壮劳力也没分给砖厂。砖厂的教导员看着新来的人,肚里打开了小算盘。报到的第二天,他就让原来当宣传员的男工下去拉砖坯车,叫谢萝上任。“这根麻秸杆病病歪歪地干不了多少活儿,让她来罢。”宣传员这个角儿相当令人羡慕:可以不参加体力劳动;可以有个小单间——宣传室;可以接近管教人员,消息灵通……不过谢萝是个天生的倒霉蛋,好运气到她头上都得打折扣。“女将”全都气不忿了,怎么这肥缺不给“内猫”(人民内部矛盾),倒给了“敌猫”呢?要知道她头上还戴着无形的枷呀!右派帽子未摘,还畏罪自杀,顶撞军代表,不认罪……数起来,她的问题够一巴掌。訾丽明、酆梨花纷纷向教导员汇报:
“谢萝出了名的懒,成天软磨硬泡!”
“宣传员能有多少活儿?得让她下工地!”
“是啊!不是劳动改造思想吗?她的思想比谁都反动,更该多改造!”
一心只想多出砖的教导员当然不反对一个顶俩,于是尽管谢萝单薄得风都吹得倒,也得挣扎着去完成每天的定额。
在这像用巨大的齿耙犁过的沟壑山崖间,春天也来临了。草籽树种在只有一把土的石缝里顽强地抓紧时间生根发芽,一片土黄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鲜绿。清晨晶莹的露珠照例给小路两边的草叶树枝披上一层珠帘。不大会儿,谢萝身上那套再生布的囚服就湿了半截。石子和土块在她的破球鞋下轧轧作响,纷纷滚落到路旁的草丛和金黄的迎春花上……
突然,谢萝怀疑自己眼花了:一朵特别大的迎春花,好像长着两只黑眼珠。她放慢了脚步,觉得有点不对头。虽然这里阒无一人,但是春天的阳光明亮地照着远远近近的山坡,决不可能出现什么树精山妖。自从在“方城门”女囚谢萝等一批“二劳改”们,由慈渡农场先调到宁城监狱。谢萝因得罪军代表被戴上铐子关进禁闭室。在复杂的心情下,她服了毒,差一点进了阴间地府的“方城门”。幸而被两位犯人医生救活。军代表愤而把这批“二劳改”发往雀尾山煤矿。详情见拙作《方城门》。前死里逃生以后,她就有点古怪,常常看到常人见不到的异物。起初她惊悸得不知怎样才好,一见到怪东西便大叫丈夫叶涛,把老实的叶涛吓得直冒汗。久而久之,叶涛睁大眼睛到处寻找也没发现什么鬼怪,就喝斥妻子:“别瞎说了!”谢萝挨了几次训,才知道这叫“幻觉”。从此,无论看到什么都不再向任何人提起。现在她以为自己又犯病了,不再理会,继续前行。但是再跑几步,这朵花竟活动起来,迅速躲进嫩绿的草丛。谢萝站住了,好奇心促使她悄悄地拨开迎春花的枝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