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有些犹豫:“没了人参,相公那药还能用吗?”
安石皱着眉道:“救人要紧,我那药少一两味打什么紧!”
夫人叹了口气,只好准备去了。
一碗参汤灌下肚,又吃了两碗稀饭,农师总算缓过来了,挣扎着要下床给安石行礼,叫安石按住了,只好躺在那儿将原委说了一遍。安石早感动得热泪盈眶,拉着他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农师更不能自已了。师生见面,竟是这样一种场景,可是谁也想不到的!
等大家都平静下来,农师又说:“老师,我家里实在太穷了,连理该孝敬老师的仪物、束脩——”
安石已经知道他的意思,不等他说完,就打断道:“农师,快不要说了。你千里迢迢来投我,就是缘分,只管在我这里住下。有我一口,就少不了你一口,粗茶淡饭总是有的。你只管一心学习,别的什么都不要考虑。”
农师听了,自然唯有感激而已。
又说了一些闲话,安石问道:“农师一向是跟着谁学的?”
农师道:“学生这样子,能拜谁为师?谁也拜不起!不过自己胡乱琢磨一点东西。早先心仪的是胡瑗胡翼之先生,以为他能发明先王之道。及至看到老师的著作,才悟出翼之先生仍然没有摆脱汉唐章句之学的窠臼,不过略有一点进步而已。只有老师的著作,才不向末伪,不背本真,真正弘扬圣人之道,叫它重新光耀天地之间!”说着,就从包裹里掏出那两本手抄的《洪范传》与《淮南杂说》,递给安石,“这都是学生手抄的。”
安石一看,抄本纸张虽然粗糙,字迹却工整娟秀,左角已磨得平白发亮,知道是用了大功夫的,心里不由得又是一热。几句动情的话都到了嘴边上,到底忍住了,只转而说道:“没有师承,也有没有师承的好处。都是自己琢磨的东西,容易吃得深,不会跟风,轻易迎合流俗。我也大抵能算是个没有师承的人,这一点我们倒是很相像。你来与我一起弘扬圣人之道,实在太好了!”
宣州旌德县的汪澥汪仲容,先也是跟着胡瑗学解《易》,到底不满他的章句之学,差不多与陆佃同时赶来投了安石。
先后到达的,还有处州遂昌县的龚原龚深父,黄州黄岗县的王沇之王彦鲁,处州龙泉县的叶涛叶致远,真州扬子县的沈铢沈子平,扬州的李定李资深,苏州昆山县的郑侨,饶州鄱阳县的杨骥,以及张安国、沈文通,等等。他们大体也都是经过一番探索追求,这才追随安石的。
龚原先也学《易》,但始终不得要领。直到看见安石的《易解》,茅塞顿开,这才千里迢迢赶过来了。可他一说明原委,安石却不以为然地皱起了眉头:“啊呀,这才真叫误人子弟呢!”
龚原吃了一惊,问道:“老师这话怎讲?”
大宋遗事 第五十八回(3)
安石道:“《易解》是我年轻时候写的东西,差不多比你们现在还要年轻一点,学识经历都不够。也就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外加没有师友劝阻商讨,急于进取,这才胡乱写了出来;又不明不白地叫人刻出来四处传播了。现在想来,都懊悔得什么似的!你还夸它,我的罪孽岂不是更深重了吗?!”
原来是这样!龚原也顶牛说:“不然!那是老师您过于谦虚了。我看了是真的茅塞顿开!许多话是我想说而说不出来的,总有一种先得我心的感觉。不瞒您说,我一连兴奋了好多天呢!”
安石听了,仍只管摇头。
龚原执拗地说:“老师不是要我们不做应声虫吗?我这回还真要唱一回反调。而且,我敢断言,看好《易解》的决不是学生一个人。解《易》的人,总有公论的!”
没想到龚原这样将了一军,安石只好一笑了之了:“好好,咱们各自保留看法吧!不过深父,我事先得警告你,看我的《易解》,千万多留一个心眼,一是防着被引入歧途;二呢,也帮我改正改正错误!改了错儿,叫它面目一新,再要流行,我也就多少能够安心些了!”
龚原笑道:“我就是有心,也怕没那个能耐,只好走着瞧喽!”说得大家都笑了。
其他人,像李定李资深感兴趣的是《尚书》中的先王治道,叶涛叶致远喜欢《诗》,沈铢沈子平爱《周礼》等等,也都绕过类似的圈子。
安石一向认为经典中唯独《周礼》、《诗》、《尚书》,是根本的根本,他开讲,也主要只讲这三部书。开讲之外,就是问答、闲聊、讨论,不拘形式。地点也不拘一格,有时就在家中;有时也随性之所至,或亭或寺,或野外林下,总是不受拘束,闲散潇洒就是了。
论话题的丰富、生动、活力与挑战性,当然要数师生之间的自由讨论。这里没有不可探讨的问题,也没有任何人为的距离,甚至提问、回答、讨论的方式,都是极为开放、随意、完全灵感式的。有时甚至并不追求唯一的答案,只在笑声与调侃中就无形地结束了。可其中的收获,却一点也不小。主要是思想碰撞的火花,往往最能触发灵感,叫思想者一通百通,豁然开朗。当然,那结果也是因人而异的。你得先有早就储备的丰富材料,才能一发而燃,烈火燎原。毫无准备的枯寂心灵,再有火花,也点不起一星光焰。
春天里的一天,天晴得特别好,碧蓝碧蓝的,连太阳也显着更加明亮,到处莺歌燕舞,蝶闹蜂喧,花红树绿,充满了生命的活力。安石突然又动了游兴,对聚拢的学生们说:“这么好的天气,待在家里实在太可惜了!咱们干吗不出去走走,边走边聊,有好的去处再坐下慢慢细说?”
大家自然更求之不得,发一声喊,全跟着走了。一路走,一路欣赏着两边的景致,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各种话题,真是惬意极了。直到一座山坡,坡上一丛翠竹,坡下一片草地,开着各种野花,一群人才先后坐下了。
“董仲舒说:‘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爱也。’真是对极了。”刚坐下,郑介夫就感慨起来了。
“能说说对在什么地方吗?”安石问道。
“一片欣欣向荣,让人不能不感悟天的力量;由天之生养万物,人就会油然而生爱仁之心。徜徉在春天,而不能生出爱仁之心,这个人一定无药可救了!”介夫回答,声音有些飘忽,仿佛是在梦境中似的。
蔡元度赞成道:“介夫,说得不错!”
“其实,我看老师的《洪范传》与董仲舒的《春秋繁露》,也是相通的,只是老师比他更精粹,更简明扼要。”也许因为受到鼓励,介夫突然转而发挥起来。
“是吗?你这么想?”安石不置可否地问。
“是。董仲舒说天人感应,老师说天人相通,实质是完全一致的。”介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