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玄看着朝远处走去的孟长青,年轻的面庞在阳光照耀下干净清秀,浑然看不出当年埋入血泊中的狼狈,也不见小时候的那股胆怯瑟缩。他看见孟长青好像是忽然笑了下,这一笑,真的像回到了少年时,李道玄的思绪一下子漫开,人有些松怔。
孟长青没见李道玄有所反应,有些尴尬,扶了把身后的大雪剑,然后继续往下走。
李道玄袖中的手后知后觉地攥紧了些,又轻轻松开了,他竟是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孟长青找到了姜姚,和他说了那幻术的事,让他今晚先不要入睡,否则容易被梦魇着。姜姚听完直接骂了吕仙朝一句,大约是觉得这人实在无耻至极,脸都青了。孟长青一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近日他被吕仙朝整得够呛,于是安慰了他几句,又教了他几个清心咒,姜姚看在他的面子上才终于住了口。
白瞎子知道李道玄与孟长青即日便要离开鬼城,这一日傍晚,他把李道玄哄了出去。
白瞎子那点心思孟长青是清楚的,李道玄虽然表面上冷着脸,但论心肠那真是活菩萨下凡了,白瞎子是惦记上李道玄那点仙泽了。两人说话的时候,孟长青碍于李道玄的面子也不好插嘴,眼睁睁地看着白瞎子说了一通天花乱坠的胡话,硬是把李道玄哄骗了出去,他看得瞠目结舌。
人善不只被人欺,连鬼都要欺负到你头上啊!
孟长青原先是想跟上去的,可李道玄让他在屋子休息,他一下子就没话了,讪讪说了句“好”,欲言又止地目送着李道玄与白瞎子离去。
李道玄一直没回来。
到了半夜,门外忽然有敲门声响起来,孟长青以为是李道玄终于回来了,起身去开门,一打开门,他顿住了,浑身都是冷汗的姜姚站在那儿,跟只小水鬼似的,一副吓得神志不清的可怜样子。
“道长,我做了个噩梦……”他说话的声音都在抖,好像受了极大的惊吓,魂都没了。孟长青再三提点他不要睡,他心里牢牢记的,结果反倒困得更快,刚刚一不小心打了个瞌睡,思及此他脸色刷白,仿佛记起了无比恐怖的东西,后槽牙咬得极紧。
孟长青见状忙让他进来,一指点在他眉心帮他顺灵力,孩子吓得快疯了,握着杯水抖得跟筛子似的,喝了一口,却不会咽了,水从嘴里又满出来。孟长青帮他梳理着天以内的气息,心里暗骂吕仙朝真是作孽。
姜姚特别怕在屋子里待着,一直说喘不上气,孟长青于是带着他去了外头,见他还是怕,干脆带着他上了太白城的城墙,那是太白城最空旷的地方,姜姚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些,跟脱水似的鱼一样大口大口吸着气。
孟长青忍不住问他,“你梦见了什么?”竟是能够吓成这样?
姜姚白着脸,许久颤抖着道:“我梦见我死了,我在我从前的家,我去买药……有人来敲门……”他说的有些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
孟长青听了会儿,倒是没听出这梦多可怕,摸了下姜姚的脑袋,“好了好了,只是个梦。”
姜姚抱着膝盖坐在城墙上不说话,孟长青抬手给他输着灵力,低声道:“别怕,男子汉大丈夫,一个梦有什么好怕的?”
姜姚过了好一阵子才缓和过来,气也喘匀了,冷汗也没了,看样子是好多了。
孟长青摸了摸他的头发,“别怕。”
姜姚抬手抹了把脸上的冷汗,许久才道:“这什么幻术啊,这么可怕!果真是邪术!害人的东西!”他骂了两句,也骂不出什么难听的,反倒是能听出股委屈来。
孟长青听笑了,却没有辩驳,任由姜姚发着脾气。
终于,等姜姚骂累了,他才收回手。
吕仙朝教姜姚的幻术叫“回梦”,《符契》坤册第三卷首章幻术,与“海市蜃楼”很相似,都是失传已久的上古幻术,不同的是“海市蜃楼”讲究一个“渡”字,而“回梦”则有“美梦成真”的意味。
他望向城墙下,海市蜃楼幻境在夜色中可谓是美轮美奂,亭台楼阁拔地起,万家灯火通明,好像最繁华热闹的人间,众鬼来往其中,几乎令人忘记了这幻境背后的狰狞与荒蛮,忘记了路边那些嬉笑怒骂的鬼为何宁死不过黄泉道,偏偏要打个转儿回人间。
这世上何谓真,何谓梦?
人活一世,何尝不是大梦一场啊。
“想见一见这幻术真正的样子吗?”他忽然问姜姚。
姜姚一下子望向他。
眼中有金色雾气漫上来,孟长青缓缓抬起手,两簇火焰从掌心冒出来,竟是幽幽的雪白色,他闭上了眼。
《符契》坤册,第三卷,回梦。
老牌楼下,白瞎子还拉着李道玄聊天,聊了快四五个时辰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说要帮李道玄算命,估计是吹懵了,连李道玄是谁都忘记了。李道玄正听着,忽然微微一顿。
太白城城墙之上,有一团白绒的光从升起来,越升越高,忽然间舒卷来开,风流云散一瞬间,化作漫天的星星点点,孟长青站在城楼上,忽然睁开了眼,瞳中金色翻滚如沙海,白色星火一下子吹向夜色中的鬼城,铺天盖地,汹涌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