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踏到楼下一步了,但现在我看到他笨拙地跳到下面的屋顶上,回过头来,显然还在担心我们会不让他进去。接着他转头望着那棵紫丁香树,考虑该怎么从那儿爬下去。春天已翩然降临。紫丁香树披上了一身翠绿的新衣,垂挂着一串串淡绿色的花苞。他打消念头,放弃从树上爬下去,再使劲重新跳上阳台。我把他抱起来,带他到楼下,告诉他那儿有一个猫洞。他吓得半死,以为那是一个陷阱。我不顾他的咒骂与挣扎,轻轻把他从猫洞推出去。我跟着一起出去,把他抱起来,再把他从猫洞推进屋子里。他立刻气急败坏地蹿到楼上,显然是以为我终于要把他给赶出去了。这样的戏法接连上演了好几天,而鲁夫斯对此深恶痛绝。在训练暂停的时候,我总是不忘温柔地抚摸他,称赞他,让他知道我并不想把他丢掉。
他默默思索目前的情况。我看到他从沙发上的老位子跳下来,慢慢走下楼梯。他走到猫洞前,站在那儿仔细检查,尾巴犹豫不决地连连晃动。他害怕:恐惧令他畏缩不前。他逼自己停下脚步,回到他熟悉的地方……这样的过程他重复进行了几次,然后他直接走到猫洞活板门前方,企图强迫自己穿过门跳出去,但就在最后一刻,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直觉,迫使他停下脚步。同样的情形不断地重复发生。最后他终于强迫自己踏出这决定性的一步。他就像是个正准备跳进深水池的人一样,先猛然一头钻进去,然后身体跟着没入洞口,在刹那间,他已踏入充满春季特有芬芳气息与丰富声响的花园,度过严冬的鸟儿兴高采烈地婉转鸣唱,孩子们开心地重新收复他们过去的游乐场。这只老迈的流浪猫站在原地,嗅闻那仿佛为他注入崭新生命力的清新空气,并抬起一只爪子,回过头来,努力想要捕捉住气味中所夹带的讯息(我们家有人称之为“气味分子”),那使他回想起他以前的朋友,猫和人类都有,并唤起他过往的记忆。那时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只青春正盛的猫,显得英俊帅气且充满了活力。他踩着他特有的审慎步伐,微跛着腿慢慢踱到花园尽头。他走到一株老果树下面,先看看右边,再看看左边。两边都有着他过往的回忆,他一时间无法打定主意该往哪儿走。他钻过篱笆底下,往右边走去,那是往老太太家的方向——但这只是我们的猜想。他在那儿待了一两个钟头,然后我看到他从篱笆底下钻过来,回到我们家花园,再沿着小径走过来,站在猫洞旁边的后门前,抬头望着我:请你把门打开,我今天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宣告屈服,替他打开后门。但第二天,他自己从猫洞走出去,然后再穿越猫洞回到屋里。在此之后,我就不用再替他准备猫砂盆了,就算外面下雨下雪,或是狂风呼啸,雷电交加,他都会乖乖走出去上厕所。他只有在生病或是身体太虚弱的时候,才会再需要用猫砂盆。
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往右边走,但有时也会到左边去,这时他待在外面的时间会比较久。我透过望远镜目送他离去,直到他蹿进灌木丛失去踪影。但不论他是往哪边走的,只要一回来,就会立刻过来跟我撒娇,并再度激活他的打呼噜机器……我们那时才发现,他的呼噜声已不像他刚到我们家时那么响亮,时间也缩短了许多。现在他的呼噜声虽大,但还颇知节制,恰如其分地传达出他的心声,他想让我们知道,虽然他不是最得宠的猫咪,而我们也永远不会让他当上家里的猫老大,但他还是很重视我们,非常珍惜我们给他的这个家。有很长一段时间,他还是会担心我们会突然翻脸无情,把他赶出家门,或是把他锁在外面,不让他回家,但他现在对我们越来越放心了。但在他还不太有安全感的时候,他只要出门去玩,一回家就会立刻跑过来向我们家其中一人示好,他乖巧地坐在我们腿边,不停地打呼噜,要不然就是用额头顶着我们,要我们替他揉揉耳朵,特别是那只老是好不了的溃烂耳朵。
那年春夏的好天气对鲁夫斯的身体大有助益。就他的年纪与体力来说,他的情况算是很不错的了。他现在对我们十分放心了。但有一次,我随手拾起一根搁在后院门廊上的旧扫帚柄,却看到他吓得立刻跳到下方的屋顶上,跌了个狗吃屎,再急急忙忙地沿着树干爬下去,惊恐万分地用最快的速度冲到花园尽头。在他过去的生命中,显然曾有某个人朝他丢棍子,无情地痛打他。我赶紧跑到花园里,却发现他吓得躲在一株灌木下不敢出来。我把他抱起来,带他回家,对他解释那根旧扫帚柄并不会伤害他,并向他道歉,温柔地劝慰他。最后他终于明白是他自己弄错了。
鲁夫斯让我开始思索,猫的智能其实分很多种。在这之前,我早已体会到,猫有着各种不同的脾气。鲁夫斯所拥有的是一种幸存者的智能。查理拥有的是科学家的智能,对什么事都感到好奇,不论是人类在做的事情,或是到家里来的访客,他全都有兴趣,而且他特别喜欢研究我们用的一些精巧小机器。比方说录音机啦、留声机唱盘啦、电视机啦、收音机啦等等,全都令他深深着迷。你可以看出,他很想知道,为什么这个怪盒子里明明没有人,却会冒出人类的声音。在他还是只小猫的时候,他曾经用爪子按住一张转动的唱片……放开……再按住……然后他转头望着我们,大声询问我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会走到录音机后面,想看看他刚才听到的声音,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要不然就是弯到电视机后面察看,或是用爪子把录音带翻过来,低头闻一闻,再“喵喵”问道,这是什么怪玩意儿呀?他是一只非常爱说话的猫咪。他下楼出门去玩的时候会先向你报告,回家爬上楼梯时也不忘通知你一声,不论发生任何事情,他都十分乐于发表意见。当他从花园里回来时,我就算是待在顶楼,也可以听到他响亮的叫声。“是我,我终于回家啰,”他扯起喉咙大喊,“是可爱的查理回来啰,你们一定想死我了!你们绝不会相信我遇到什么事……”他会走到你待的房间来找你,站在门口,略歪着头,等你好好赞美他。“我是不是全家最漂亮的猫咪呀?”他“喵喵”问道,全身都在快乐地颤动。迷人,这是最适合用来形容查理的字眼。
小将军巴奇奇拥有的则是一种直觉性的智能,他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也晓得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事。他对科学毫无兴趣,他缺乏追根究底的精神。他只有在有需要,而且只有你跟他两个独处的时候,才会开口说话。“啊,”当他发现其他猫不在旁边时,他会说,“我们两个终于可以好好独处了。”这时他才肯张开口,跟我一唱一和地互相称赞对方。我若是有事出门,当我回到家的时候,他会大老远从花园尽头飞快地冲过来,并高声喊道,“你可回来了,我好想你哟!你怎么可以抛下我,过这么久才回来?”他跳到我怀里,舔我的脸,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像只小猫咪似的在屋子里冲来冲去。然后他才会平静下来,恢复平常那副威严庄重的模样。
这时秋季已经来临,在过去几个月中,鲁夫斯的情况一直都很不错,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健康强壮的猫,如果出门探望他的朋友,有时还会在外面待上一两天才回家。但接下来他又不肯出门了,他生病了,可怜兮兮地窝在温暖的地方,他的爪子长了疮,那只老是好不了的发炎耳朵,让他难过得不断甩头,而且他又开始喝水喝个不停……我只好再带他去看兽医。医生的诊断是:情况不妙,大为不妙,这类脓疮是一种非常不好的征兆。必须再施用抗生素和维他命,而且在这种又湿又冷的天气里,绝对不能让鲁夫斯待在户外。接下来有好几个月,鲁夫斯完全不想走出屋外。他总是躺在暖气旁边,他的毛色变得黯淡无光,并且大把大把地掉落。他不管往哪儿一躺,就算只躺了短短几分钟,都会留下一大团橘色的毛,你可以透过那稀疏的毛看到他裸露的皮肤。但他最后还是渐渐康复了。
不幸的是,在鲁夫斯生病那段时间,家里还有另一只猫必须接受治疗。那不是我们家的猫,他不小心被车子碾过,动了一次大手术,目前先暂时待在我们家休养,等康复后再送到他的新主人家。现在家里有两只需要悉心照料的病猫,这使得我们家那两只宝贝猫看了很不顺眼,心里老大不高兴,最后他们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成天待在花园里不肯进屋。接下来巴奇奇好像也生病了。每当我走进花园或是起居室的时候,都会看到他伸长脖子,用一种优雅而忧郁的模样连连咳嗽,活像是一位饱受折磨的落难贵族。我带他去看兽医,却完全检查不出任何毛病。没人能解开这个谜团。他继续咳个不停。只要我待在花园里,我每抓起一把移植泥刀,每拔掉一根野草,耳边都会响起他那嗄哑空洞的咳嗽声。这真是怪透了。有一天,我柔声安慰可怜的巴奇奇,询问他到底是哪里不舒服,而我自然得不到答案,于是我黯然返回屋中,但就在此时,我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出现了一个令人不快但却相当合理的怀疑。我爬到屋子顶楼,用望远镜观察巴奇奇的举动。他根本没在咳嗽,而是四肢摊平地躺在地上,舒舒服服地享受早春的阳光。我下楼走进花园,他一看到我,就连忙摆出蹲伏的姿势,伸长脖子,满脸痛苦地咳个不停。我带着我的小型望远镜回到阳台上,却看到他又躺了下来,一身美丽的黑白色皮毛在阳光中散发出闪亮的光芒,而他居然还在悠闲地打呵欠哩。幸好那只暂时在我们家养病的猫渐渐康复,搬到新主人家去住,而我们终于恢复了只有三只猫的正常家庭生活。巴奇奇的咳嗽怪病奇迹般的痊愈,而他也因此得到另一个绰号: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尊称他为劳伦斯·奥利佛·巴奇奇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