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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第1页)

当夏季快要过去时,小屋里的生涯已告结束,不过与他们昔日的想法却大相径庭。一天,戈特孟拿着弹弓转了好久,希望能猎取鹧鸪或别的禽兽,因为粮食已相当缺乏。雷娜就在附近采草莓,有几次经过她附近,从灌木上他看见她的头裸露在褐色的头发和麻布汗衫上,听见她在唱歌,有一次他还瞥见她在吃着草莓。当一段时间没能看见她时,他就半喜半怒地想起她,因为她又一次提起秋天来临与如何未雨绸缪的话,她认为自己已妊娠,而不要他离开。他想算了,我独自一个人走好了,冬天一来就再回到倪克劳师父那边的大市镇去看看,好在那边过冬,当春临大地时,先买一双好的新鞋,然后到圣母泉修道院去看望那齐士,我已有10年没见到他了。我得去看看他,即使一两天也是好的。

一种陌生的声音把戈特孟从自己的思维里唤醒过来,他突然明白所有的想法和希望都已远去,不在这个地方了。他侧耳倾听,又听见了忧惧的声音,虽然一时想不起来,却知道那是雷娜的声音,是她在呼喊他,于是戈特孟向声音所在的方向追去。当他快接近时,才清楚地听出是雷娜在危险中呼喊他的名字。他本来有点生气,但她一再的叫喊声,却让他油然而生一股同情与忧虑之心。终于他看见雷娜跪坐在荒地上,有一个男人正企图非礼她,她的衬衣已被撕破,还在不断与那人搏斗着。戈特孟愤怒、不安与悲伤地奔过去,一时怒火中烧,直向那暴徒冲去。他猛袭那个企图把雷娜完全压在地上的陌生男子,他正贪婪地紧抱着她,她赤裸的胸部流出血来了。戈特孟用愤怒的双手扼住那人的咽喉,对方瘦而有劲,长满山羊胡子。戈特孟猛力扼住他,直到对方放掉雷娜,无力地垂下双手时;戈特孟依然怒不可遏,再把奄奄一息的他拖到突出于地面的灰色岩石,将他扶起,对准岩石猛击两三次,终于被碰死在尖锐的岩石上。戈特孟怒气还未消,恨不得再给他吃些苦头。

他将视线转到雷娜身上。她的胸部流着血,全身发颤地喘息着,但又立刻振作地站起来,看强有力的情人如何把那暴徒制服,如何将他扼杀和把尸体拖开,满怀喜悦与崇拜地看着死者像一条被打死的蛇,灰色的脸上头上满是胡子与稀疏的头发,无力地僵卧在地上。雷娜欢呼地跑过去,倒在戈特孟的怀里。但却因为余悸犹在,而突然脸色发青,情绪恶劣,体力不支地倒在越橘草里。戈特孟扶她回到小屋里去,将她那被强暴者抓伤与咬伤的两个乳房洗净。

罗培德对于这次意外显得非常兴奋,不断探问打闹的详情。

“你把他的颈子折断了吗?真了不起!戈特孟,人家都要怕你了。”

但戈特孟不愿再提此事,默不作声。当他离开死人时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可怜的拦路强盗维克多,现在死在他手里的是第二个了。为了摆脱罗培德,他说:“你帮帮忙,想办法把尸体弄走。如果挖坑不容易,就把它搬到芦苇地里去算了,或者用石子和泥土好好埋掉。”但这个无理要求被拒绝了,罗培德不想碰尸体,谁晓得尸体里有没有瘟疫的病毒呢。

雷娜躺在小屋里,乳房的伤口还在痛,但当她觉得不太痛时就起身,生火煮晚餐的乳汁。她心情很好,很早就去睡了,由于对戈特孟的崇拜,使她温顺得像一头羔羊。戈特孟始终沉默和忧郁着;罗培德知道这一点,所以也没再去撩他。戈特孟找睡觉用的干草时,侧身倾听,发现雷娜已经睡着了。他想起维克多,流浪生活的种种与不安浮现眼前;又想到这个家庭的把戏将要结束了,但有一件事足令他永远忘不了的,那就是雷娜注视着他在摇撼那个死家伙,然后把尸体抛弃的一刹那。她那奇异的眼神是他决不会忘记的,从她那瞪得大大的、吃惊和迷人的眼里,显露出一抹她对于报仇与残杀对方的得意,胜利,深刻而热情的喜悦,这是他从未在任何女人脸上见过的,也是从未料到的。如果不是因为那奇异的眼神,也许过几年以后他就会忘记雷娜的脸孔的。可是经她这一看,她那农家少女的脸孔也已变得伟大、美丽与可怕了。这几个月以来,他从未见过他所希望的那种“这必须把它画下来”的情景。但是当他瞥见雷娜那一眼的刹那,他却觉得有几分寒意,所以对他所希望的情景反而有了战栗之感。

因为睡不着,他终于又爬起来,走出小屋。屋外非常清爽,微风正拂着白桦树。在黑暗中他来回地走着,然后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沉思,满怀悲哀,想起维克多,而今天又杀了那个男人,遂被一股因失掉灵魂中的纯洁与童年欢欣的后悔所笼罩。他逃出修道院,离开那齐土,又冒犯了倪克劳师父,放弃了李斯佩——现在却躺在荒野里,窥视走失的家畜,把那个悲哀的家伙用石头打死,这都是为了什么?难道这些都是有意义的吗?这样的生活是有价值的吗?他的心里被这些胡闹与自嘲迫得透不过气来。只好躺下来,两眼盯着灰白的夜云,把千头万绪的思路抛诸脑后,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看天上的云,还是看自己内在的黑暗世界。他渐渐迷糊不清起来,突然犹如闪出电光一般,一张巨大的夏娃脸容透过层层流云正愁眉不展地注视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却又忽然幻化成一双好色与嗜杀的大眼。戈特孟睡着了,一直睡到露水沾湿了身体。

第二天雷娜病了,男人都出去做事了,让她躺在屋里。罗培德晨间在林中发现两只羊,正欲从他的视界里溜走。他喊戈特孟,两人追了好半天,才捉到其中的一只。二人于傍晚把羊带回来时,已经很疲倦。雷娜觉得很不舒服,戈特孟仔细察看,发现她有鼠疫的淋巴腺肿疡。他默不作声,但罗培德听说雷娜还在生病,就怀疑是鼠疫,再也不肯待在小屋里了。他说要到外面去找一个睡的地方,而且要把羊也牵走,说是羊也会被传染。

戈特孟愤怒地向他喊道:“滚你的蛋,我再也不要见你了。”他抓住了羊,把它放到格子墙后去。罗培德空着手沉默地离开了,他怕戈特孟,也怕鼠疫,更怕夜与孤独,只好躺到小屋附近的地方。

戈特孟对雷娜说:“你不用愁,我在你身边,你就会好的。”

她摇摇头:“你要当心,不可再到我身边来,免得传染。你不必安慰我,我是死定了。死了也好,总比你有一天不告而别,让我孤单地发现人去床空要好些。我每天早晨一想到这件事就害怕,我情愿现在就死去。”

第二天清晨,她的病况恶化了。戈特孟不时给她水喝,破晓时分她曾睡了一小时。在天已大亮时他发现她的脸色已经萎缩而憔悴,就快要断气了。他到小屋外走了一圈,透了口气与看看天色。林边几株弯曲的红松上已有阳光,空气清新,远处丘陵上还是晨雾霭霭的。他又走了一小段路,伸伸疲倦的四肢,做个深呼吸。这个悲哀早晨的世界是美丽的。流浪生活又快要开始,现在就是告别的时刻了。

他听到罗培德从林中传来的叫喊声。如果这不是瘟疫是否会好起来呢?戈特孟站住了,不想再生他的气,因他已经照料了那只羊。

“你带羊一起到地狱去吧!”戈特孟向罗培德喊道,“雷娜快要死了,我也被传染啦!”

最后的一句话是撒谎的,目的是要把罗培德吓走。罗培德倒是个好心人,只是戈特孟已经讨厌他这个胆小鬼。在这样的命运里,在这种动荡的时期中,戈特孟对他是太过分了一点。罗培德已不见踪影,不再回来了。太阳灿烂地升上天空。

当戈特孟又回到雷娜身边时,她已睡着了。他也睡下来,在梦中看见他以前饲养过的马勃雷斯与修道院美丽的栗树;但当他从遥远的荒野回顾业已失去的可爱故乡,却醒过来了,金黄色的腮须上满是泪水。他听见雷娜无力地说着话,以为是在叫他,就支着床沿起来,她没有叫他,而是在喃喃自语地吐露着一些爱与憎的字眼。她笑了一下,又开始长吁短叹和饮泣,渐渐变得没有声音了。戈特孟站起来,扑向她已经变色的脸上,发现在她高烧而将死的气息里,隐藏着痛苦与纷乱。他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亲爱的雷娜,善良的孩子,你也要离开我吗?你已厌倦我了吗?

他巴不得逃走,去旅行、流浪,不断地走,去呼吸新鲜的空气,疲倦地去欣赏新奇的风景,这对他也许是好的,也许就会减轻他那深深的忧郁。可是他不能,他不能让雷娜独自死在这里,这太不像话了。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他每隔两三小时就出去走一会儿。雷娜已不要饮羊奶,只有他一个人喝,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他也把山羊牵出去几次,让它喝水、吃草和运动。随后他又立在雷娜床边,绝望地对她说些好听的话,牢牢盯住她的脸容,黯然神伤地注视着她的死亡。她还有一点知觉,有时睡了,醒来时,只是木然地张开眼睛,眼珠疲乏无力,从她的眼睛与鼻子周围看来,这年轻的姑娘正慢慢老去,鲜嫩的颈子上是一张急速萎缩着的老太婆的脸。她难得说一句话,顶多是“戈特孟”或“最亲爱的人”,嘴唇浮肿而发紫,舌头干燥。这时他便给她几滴水。

第二天夜里雷娜死了。她死时没有怨言,只是痉挛了一下,随即断了气。这种情景使戈特孟麻木地想起,渔市场里那些濒死的鱼。鱼死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痉挛一下痛苦的身体,然后把鱼身的光泽与生命一起带走。戈特孟在雷娜旁边跪了一会,然后走到外面,在茂密的野草里转了几圈就躺在地上了。戈特孟也躺在山羊旁,把头放在手上,一直睡到天亮。清晨他最后一次到小屋和草编的壁后,最后一次去看已死而可怜的雷娜的脸。他不愿让她躺在那里,找了好些干柴与枯草,丢进小屋之后,烧起火来。干草壁一时火光熊熊,他站在火光之外注视着,脸被火烤得红红的,直到整个屋顶烧掉和倒塌为止。羊惧怕得哀鸣蹦跳起来;也许把羊打死,把肉切下来烧了吃是对的,这样在旅途上就有活力了。但是也不能这样做,他得把羊赶到荒野里,一起逃走。当余烟从林中冒出来时,他又带着悲伤的心绪开始流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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