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姆医生是个六十五岁左右和蔼可亲的老人。他在西印度群岛行医多年,不过如今已经是半退休状态,把大多数工作都留给了他在西印度群岛当地的那些搭档去处理。他客气地跟马普尔小姐打了招呼,随后问她哪儿不舒服。所幸的是,以马普尔小姐这把年纪,身上总会有些这样那样的小毛病可以拿来讨论,而且从病人的角度来说,还可以把病症稍微夸大一下。马普尔小姐在“她的肩膀”和“她的膝盖”之间犹豫了一下,不过最终还是决定说说膝盖。马普尔小姐自己心里有数,她的膝盖一直都没什么问题。
格雷姆医生极其温和体贴,不过有些话他还是忍住了没说出口,那就是实际上到了她这个年龄,这些问题也都在意料之中。他给她开了医生们常开的药方里几种有效的小药丸中的一种。根据他的经验,他知道很多老年人初次来到圣奥诺雷的时候会觉得有些孤单寂寞,于是他又决定留下来跟她闲聊一小会儿。
“一个大好人,”马普尔小姐心中自忖道,“不得不对他撒谎真的让我觉得很惭愧。但我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马普尔小姐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要完完全全尊重事实,而她自己其实天生也是个极其诚实的人。只不过在某些场合下,如果她觉得有责任要这么做的话,她也能够把谎言说得不着痕迹,那种逼真的程度足以令人吃惊。
她清了清嗓子,充满歉意地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以一种老太太略微带点儿颤巍巍的方式说道:
“有件事儿,格雷姆医生,我想跟您说说。我是真的不想提起这个,但我又实在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当然了,虽说这件事其实真的是无足轻重。不过您也知道,它对我来说很重要。所以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无论如何别觉得我要说的事情很烦人或者,或者很不可原谅。”
对于这段开场白,格雷姆医生很体贴地回应道:“有什么事情让您烦心了吗?务必让我替您效劳吧。”
“这件事和帕尔格雷夫少校有关。他的离世真是让人太难过了。我今天早上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相当震惊。”
“是啊,”格雷姆医生说,“我很抱歉,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他昨天看上去还精神饱满、情绪高涨呢。”他说话的时候态度和蔼,只不过说的都是客套话。很显然,对他来说,帕尔格雷夫少校的死并没有什么非同寻常的。马普尔小姐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在无中生有。难道说她那种爱起疑心的毛病越来越厉害了吗?或许她再也不能相信自己的判断力了。不过其实这还算不上是判断,只是怀疑而已。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已经骑虎难下,必须要一不做二不休了。
“昨天下午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来着,”她说,“他给我讲了他各种各样的有趣生活。世界上还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地方。”
“可不是嘛。”格雷姆医生说,他已经很多次被少校的回忆搞得不胜其烦了。
“然后他说起了他的家庭,准确地说是他的童年,而我跟他讲了一点点关于我侄子和侄女的事情,他听得非常投入。接着我给他看了一张我随身带着的快照,是我其中一个侄子的。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啊——说得准确点儿,现在至少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不过在我心里他永远都是,如果您能理解我的意思的话。”
“相当理解。”格雷姆医生说,他在想还要多久这个老太太才能言归正传。
“我把快照递给他,结果他正在仔细看的时候,突然之间那些人——那几个特别好的人——采集野花和蝴蝶的那几个,我记得是希灵登上校和太太吧——”
“哦,是吗?希灵登夫妇和戴森夫妇。”
“对了,就是他们。他们突然有说有笑地过来了。接着他们坐下来点了饮料,我们就都在一起聊天。聊得非常愉快。不过帕尔格雷夫少校肯定是连想都没想就把我那张快照放回他的钱包,然后装进了口袋里。我当时没特别注意,但我后来想起来了,于是我就跟自己说——‘我可千万别忘了找少校,让他把那张登齐尔的照片还给我。’昨天晚上有舞蹈和乐队演出的时候我还真想着这事儿呢,不过我不想在那个时候打扰他,因为当时他们在一起兴致正高呢,我就想‘早上起来我会记着找他要的。’可是今天早上——”马普尔小姐停了下来了,有点儿哽咽。
“是啊,是啊,”格雷姆医生说,“我相当理解。而您呢——呃,自然是想把那张快照要回来。是这样吗?”
马普尔小姐热切地点着头表示赞同。
“对啊。就是这样。您看,我只有这么一张,而且还没有底片。我可不想把那张快照弄丢了,因为可怜的登齐尔五六年前就死了,他可是我最喜欢的侄子。我就只有这么一张照片可供回忆。我在想……我希望——我提这种要求是有点儿招人讨厌——您看看有没有可能想想办法帮我拿回它呢?您也明白,我是真不知道还能去求谁了。我不知道谁会去处理他全部的行李物品之类的东西。这一切都太难了。他们会觉得我这个人太烦人。您看,他们理解不了。没人能真正理解这张快照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当然,当然,”格雷姆医生说,“我非常理解。对您来说有这种感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实际上,我马上就要和地方当局的人会面。葬礼是在明天,而在和他最近的亲属联系之前,行政长官办公室会有人过来检查一下他的证件和财产。反正都是那一套,如果您能跟我描述一下那张快照是什么样子的就好了。”
“照片上就是一幢房子的正面,”马普尔小姐说,“而有个人——我是指登齐尔——刚好从前门走出来。就像我说的那样,这张照片是我另一个侄子拍的,他特别喜欢看花展——我想,他那个时候应该是正在拍一株木槿花,要么就是那些漂亮的……那种像前菜似的,百合花之类的吧。当时登齐尔正巧从前门走出来。这并不是一张把他照得很好看的照片,有点儿模糊,不过我挺喜欢的,一直留着。”
“嗯,”格雷姆医生说,“这样说来就足够清楚了。我觉得应该费不了什么劲儿就能帮您把照片找回来,马普尔小姐。”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马普尔小姐仰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您太好了,格雷姆医生,真的是太好了。您真的能理解,对吗?”
“我当然理解,当然,”格雷姆医生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道,“您就不用担心了。每天轻轻活动活动您的膝盖,但也别太频繁,我会让人再给您送这些药来的。一次一片,一天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