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波洛先生,
我信守对你的承诺,把我能记得的关于十六年前那段可怕日子的所有经过写下来给你。不过直到提起笔来,我才意识到自己能想起来的竟然如此之少。要知道,不到真出事的那一天,你都没法把它们一一联系起来。
我对夏天发生的事只有很模糊的记忆——还有些孤立的事件,我甚至都没法确定到底发生在哪年的夏天。埃米亚斯的死就像是晴天霹雳。对此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而且似乎对于这件事情的导火索我也是一无所知。
我一直试图去回想这出悲剧究竟是不是势所必然。是不是大多数十五岁的女孩子都像我当年看起来的那样懵懂无知、少不更事呢?也许是吧。我觉得我能够迅速地判断出他人的心情,却从来不愿意费心去琢磨那背后的原因。
而且,就在那段时间里,我突然开始醉心于文字的美妙。我所读过的作品,那一首首莎士比亚的诗篇,总会在我的脑海中回响。我到现在还能记得自己走在菜园里的小路上,怀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之情背出“在那晶莹剔透、碧绿如洗的波浪之下”这样的诗句……实在是美妙绝伦,让我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吟诵。
和这些新发现、新兴趣伴随的,当然也少不了所有那些从我记事起就喜欢做的事情。游泳、爬树、摘果子吃、捉弄马夫,还有喂马。
对于卡罗琳和埃米亚斯的事儿我有些想当然了。他们在我的生活中都无比重要,但对于他们自身、他们的事情以及他们的想法和感受,我却从来也不曾多加考虑过。
我没有特别注意到埃尔莎·格里尔的到来。我觉得她很愚蠢,甚至也不认为她有多好看。我只是把她当成一个埃米亚斯正在画的有钱而令人生厌的人而已。
事实上,我第一次知道整件事情是有一天中午吃完饭以后,我溜到阳台上无意中听到的——埃尔莎说她要和埃米亚斯结婚!我觉得这简直太荒唐可笑了。我记得我和埃米亚斯公开地谈过这个,那是在汉考斯庄园的花园里。我对他说:“为什么埃尔莎说她要和你结婚?她办不到啊。男人不能娶两个妻子——那可是重婚罪,要坐牢的。”
埃米亚斯很生气,他说:“你他妈听谁说的?”
我说我是从书房的窗户那儿听见的。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生气,说早就该让我上学去,改改这个偷听别人说话的毛病。
我依然能记得他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那种愤愤不平。因为这太不公平了,彻头彻尾的不公平。
我气得都有点儿结巴了。我对他说我根本就不是有意在那儿听的,而且不管怎么说,埃尔莎为什么会说出这么蠢的话?
埃米亚斯说这只是个玩笑。
这个说法本应让我满意的,而且也的确几乎让我满意了,但我还是有点儿不放心。
在回去的路上我对埃尔莎说:“我问了埃米亚斯你说你打算和他结婚是什么意思,他说那只是个玩笑。”
我觉得我的话对她应该算是一种冷落了,但她只是笑了笑。
我不喜欢她的那副笑容。到家之后我上楼去了卡罗琳的房间。当时她正在换衣服准备去吃晚饭。我于是开门见山地问她埃米亚斯有没有可能娶埃尔莎。
她的回答至今言犹在耳,她当时说话的时候一定是着重强调了的。
“埃米亚斯要娶埃尔莎,除非我死了。”她说。
这句话让我吃下了定心丸。死亡离我们似乎都太过遥远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埃米亚斯下午说的话感到很恼火,所以在吃晚饭的过程中我一直对他恶语相向。我记得我们真的是大吵了一架,接着我就冲出房间,上楼一头扑在床上号啕大哭,一直哭到睡着。
那天下午在梅瑞迪斯·布莱克家发生了什么,我能想起来的不多了,不过我确实记得他大声朗读《斐多篇》里描写苏格拉底之死的段落。我以前从来没听过。我想那是我所听到的最迷人、最优美的文字了。我记得这些,只是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了。就我现在所能回想起来的,这件事可能发生在那个夏天的任何时间里。
尽管我想了又想,还是想不起来第二天早上发生过什么。我隐约觉得我肯定是去游泳了,我想我还能记起来被叫去缝补什么东西。
但所有这些都太模糊了,直到梅瑞迪斯气喘吁吁地从阳台那边的小路跑上来的时候。他面如死灰,神情古怪。我记得一个咖啡杯从桌子上掉下来打碎了——是埃尔莎弄的。我还记得她跑掉了——突然一下不顾一切地沿着小路飞奔下去,以及她脸上那种可怕的表情。
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埃米亚斯死了。”但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像真的。
我记得福塞特医生来了,面色凝重。威廉姆斯小姐忙着照顾卡罗琳。我有些落寞地游来荡去,总是碍别人的事儿,甚至有一种恶心想吐的感觉。他们不让我下去看埃米亚斯。但是没过多久警察就到了,开始在他们的笔记本上记下什么东西,接着他们把他的尸体用担架抬上来,上面还盖着一块布。
后来威廉姆斯小姐把我带到了卡罗琳的房间。卡罗琳坐在沙发上,看上去脸色极其苍白,面带病容。
她亲吻了我,说她想让我尽快离开,这一切都太可怕了,不需要我太过担心,也不让我再去想这件事。我将前往特雷西利安夫人家和卡拉会合,而这所房子里的人则是越少越好。
我紧紧抓着卡罗琳,说我不想离开,我想要和她待在一起。她说她知道我的心思,但我最好还是尽快走,这样也可以让她少操很多心。
这时威廉姆斯小姐也插话说:“安吉拉,你能帮你姐姐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按照她说的去做,不要再在这件事上纠缠不休了。”
于是我说,无论卡罗琳让我做什么,我都同意。卡罗琳说:“这才是我亲爱的安吉拉。”她抱了抱我,告诉我没有什么好怕的,尽量不要去说,也不要去想这件事情就可以了。
我只得下楼去和一个警司谈话。他人很和蔼,问我何时最后一次看见埃米亚斯,还问了很多其他问题。我当时完全不明就里,但是当然,现在我已经明白他的用意了。他没能从我嘴里问出什么别人没有告诉他的事情,这也就令他满意了。于是他告诉威廉姆斯小姐,他对于把我送到费瑞比农庄的特雷西利安夫人家里毫无异议。
我去了那里,特雷西利安夫人对我非常好。不过我当然很快也就必须面对事实了。他们几乎是立刻就逮捕了卡罗琳。我被吓得瞠目结舌,一下子就病倒了。
后来我听说卡罗琳担心我担心得要命。在她的一再坚持之下,开庭审判之前我就被送出了英国。不过这个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你也看到了,我能写下来的这些实在是微不足道。自从和你谈过之后,我绞尽脑汁,搜索枯肠,想要记起一些诸如这个人或那个人的表情以及反应之类的事情。我想不出任何能和罪行联系起来的蛛丝马迹。埃尔莎的狂乱,梅瑞迪斯那张因担忧而灰白的脸,菲利普的悲痛和愤怒——他们的表现看起来都很自然。然而,我还是觉得也许某个人是在装腔作势吧?
我所知道的只是,卡罗琳没有杀人。
对于这一点我十分确信,而且不会动摇,只是我除了对于她性格的深切了解之外,拿不出任何证据。
安吉拉·沃伦的叙述到此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