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罗琳低头瞧着那张红红白白的脸,那张脸尽管破碎,表情却从此定住不变。但她脸上的表情连认识她这么久的我都无法判读。
接着我们一起转头查看,期待听见叫嚷与奔跑声。我几乎预期初级牧师克瑞斯派克尔会果敢地从我们和大教堂与街道之间的碧油油小山丘大步跑过来。
没有人来,连远方的高声询问都没有。那天晚上风由陆地往外吹向海面,而非从海上吹过来。湿地的杂草整齐划一地摆动。
“抓他的脚。”我轻声说。我用毛巾裹住克罗破碎的脑袋,以免沿路留下血迹和脑浆,又拿出手提箱里的黄色长围裙穿上。卡罗琳特地写信来提醒我要记得带,甚至告诉我毛巾和围裙放在格洛斯特街90号厨房的哪一个抽屉里。“可别让他的后脚跟在草皮上刮出一道凹痕。”我说,“你在搞什么鬼东西?”
“我在捡他的衬衫纽扣。”卡罗琳蹲在地上回答我。她的语气非常冷静,习惯缝纫玩纸牌的修长手指敏捷地在草丛里舞动,捡起那些小小的牛角扣。她捡得很从容。
而后我们把克罗的尸体抬到大约十八米外的生石灰坑。这应该是最冒险的时刻(我抓着他腋下,多亏那件围裙吸走了他后脑勺那些糜烂物质。只是,我想不通此时扛着克罗脚踝的卡罗琳如何预知到会有这个问题)。不过,尽管我不停转头,墓园或更远处始终没有出现任何人影。我甚至忧心忡忡地瞄向大海,因为那些水手几乎都随身带着小型单筒望远镜或其他望远镜。这时卡罗琳突然笑出声来,我被她的笑声吓了一大跳,差点儿把克罗给摔下地。
“到底什么事那么好笑?”我气喘吁吁地问。我喘气不是因为抬着克罗,他的尸体好像是空的,几乎没有重量。我喘气是因为走路。
“我们啊,”卡罗琳说,“你能想象我俩这时候的模样吗?我腰背弯得像个驼子,你穿着鲜黄围裙,我们两个就像操控失当的牵线木偶,脑袋瓜转个没停。”
“我看不出有什么好笑。”我说。我们终于把克罗送到他暂时的目的地,我无比轻柔地——远超过当下情况允许的轻柔——将他放在生石灰坑旁。
“总有一天你会看得出来的,威尔基。”卡罗琳放下克罗的脚,双手互相擦抹,“这里交给你处理。我去收拾野餐的东西。”她往回走之前先看看海边,又抬头看看后面的塔楼,“这其实真是个野餐的好地方。哦,别忘了用你手提箱里的袋子装那些戒指、硬币、手枪……”
尽管我在这方面(或类似情境)经验比较丰富,但如果她没提醒我,我真的会忘记,直接把克罗连人带戒指,一条我马上会找到的金项链和链坠(里面有女人的照片,但不是卡罗琳的),他的怀表和很多硬币一起推进生石灰坑里,等一两星期后我再回来,那些东西恐怕很难,甚至不可能打捞得到。于是,一分钟后那些金属物品连同黑彻利那把如今毫无作用的空手枪(我一点儿都不留恋它)都被收进麻布袋里,再过两分钟,克罗也消失在生石灰坑底下。
我把那根在草丛里藏了很久的铁棒扔进湿地,走回刚刚的野餐地点。“你这会儿又在做什么?”我问,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怪。我上气不接下气,一副我们在阿尔卑斯山高处攀爬,而不是站在海平线的墓园里的样子。
“我要把他砸破的那块破盘子的碎片找出来拼好,那是块好盘子。”
“哦,天……”我顿时停住,因为公路上传来人声。有一架无顶马车经过,车上有一男一女和两个孩子,他们欢欣地指着夕阳西下后天边的粉红云朵,那是在大教堂和墓园的相反方向。我凝视着的那段时间里,他们的脑袋和视线始终没有转向我们这边。
“你还得处理掉这个。”说着,卡罗琳把那个染污变黑、里面还在闷烧的抱枕给我。
这回轮到我笑了,但我压抑住冲动,因为我怕自己一发不可收拾。
“还有威尔基,”她说,“拜托你脱掉那件鲜亮围裙。”
我脱下围裙,带着抱枕和我装着硬币等物品的皮革律师公文包走回生石灰坑。坑里没有克罗的踪迹。我从各种大小犬尸的实验得知,即使死尸腐烂时会膨胀化脓增加浮力,只要在生石灰坑里沉得够深,在扒出来之前会一直留在表面底下。
可是抱枕怎么办?生石灰想必短短一两天内就能将它腐蚀,正如我测试过的各种衣物一样——纽扣、皮带(扣除黄铜带头)、吊带、鞋带和鞋跟是最顽固的东西——可是抱枕会不会浮起来?何况我已经把铁棒扔掉,一点儿都不想踩进烂泥和芦苇丛中去找。
最后我把那个棕色抱枕尽可能抛往大海的方向。这一幕如果出现在我——或狄更斯——的悬疑小说里,我相信那颗抱枕就会是导致我(和卡罗琳)步向毁灭的重大线索与关键。某个比贝克特探长、卡夫探长,甚至狄克·德彻利探员更精明的人物会查出真相。等我和卡罗琳走上通往绞刑台那最后十三步时,我们各自心里都会想着,那该死的抱枕!(只不过我不会让女性角色说出这种粗鲁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