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许久之后,我仍坐在甲板上,想着那两个女人,还有让我们人生彼此交会的种种事件。
身为一个情报员,黑暗向来是我的朋友,但自从去过死亡剧场后,我就对黑暗有一种恐惧,而且我怀疑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有别的东西让我这么害怕了。于是我站起来要去打开航行灯,顺便检查一下航行方向。在甲板上走到一半,我停下来。
我的航向似乎早就注定好了。我望着天空中群星的排列、月亮的位置,还有一片漆黑的大海。我仔细倾听时,只听到一片静默,响亮得像在呐喊。
我来过这里。
那是在椭圆办公室那一夜,我望向窗外时,所看到的未来景象。就像当时我所看到的那片刻画面,我独自在一艘旧帆船上,船帆补丁且褪色,风把我吹入黑暗里,在无边的大海中,船和我都变得愈来愈小。
眼前就是那一夜,就是那一刻,我在汹涌的大海中独自等待,几乎不敢呼吸。风又吹起了,很快变得更强,游牧人倾向一侧,船首激起白色浪花。船行更快了,我走到栏杆边操纵绞车,船帆的索具在压力下开始发出声音,于是,尽管这片黑暗的海洋空无一人,我却觉得不再寂寞了。
比尔·莫道克操纵着另一个绞车,他宽阔的肩膀转动着,朝我大喊大笑,好让船再度抬头迎向风中。
在前方甲板上,一个女人手忙脚乱地设定航行灯。因为我母亲死时我年纪太小,所以我对她的记忆非常少,我心中暗自痛苦的秘密之一,就是随着每过去一年,我就愈不记得她的脸。但今夜,在航行信号灯的照亮之下,我清楚看到了她,任何细节都没遗漏。
我后方有人声传来,说着波兰语。我所见过那张照片里带着子女一起走向毒气室的女人,现在也在我的船上。这会儿她坐在驾驶舱里,变老了,但是很开心,她成年的孩子和孙子女们围绕着她。
没错,凡人终须一死,我所见过的也的确是死亡画面,但不是我的死亡—而是另一种死亡。我是在跟过去的所有鬼魂说再见。就像多年前那个僧人在前往坤戎的路上所告诉过我的:如果你想得到自由,唯一要做的就是放手。
在那一夜的穹苍之下,航行在暗酒红的大海上,我明白了自己生来就属于间谍世界,我注定要当情报员。不是我选择这样的命运,我从来不想要这样的生活,但反正我拿到的就是这样的牌。以往我总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但那一夜,我明白那是一种恩赐。
而且我知道,不是今年,但或许明年,我会回到纽约。到了某个特定的日子,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我会去靠近坚尼路的一栋大楼按门铃,走楼梯上去,来到某一户门前。
公寓的门会打开,进去之后,我会看到一张准备好给三个人的晚餐桌,因为我知道住在里头的那名男子会说到做到。
在瑞秋的注视下,“战斗小子”会大笑朝我伸出双臂。过了一会儿,我们会打量彼此,他会问我为什么去。
我会微笑,什么都没说;但在我心里,我知道答案,我会很清楚我抛在脑后的是什么:那是写在《圣经·马可福音》第十六章第六节的文字。
那是记述着从死亡归来、重新复活的史诗故事中的一部分。“他复活了。”那一段里头这么说。
他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