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哐啷一声,门拉开一条尺把宽的缝,老人站在门缝后,用狐疑的眼光上下仔细打量着林美。
“你跟你爷爷长得一点都不像。”老人摇头说。
林美尴尬地解释:“我爸爸是爷爷到台湾后收养的义子,所以……”
这个情况我也是第一次听她说,不由惊讶地看向她,林美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他竟然还活着。”姜仙林终于相信了林美的话,叹气道,似乎有着无限感慨。我猜不出这句话后的潜台词,是褒,是贬?就像几个月后,我在301医院见到范哲时,他也说了类似的话,同样猜不透,摸不清。
不管怎么样,门打开了,我们得以再一次跟老人面对面。每一次这样的面谈,我都有一种幻觉,仿佛面对一本泛黄的史书,轻轻地、慢慢地、小心翼翼地打开易碎的书页。这些隐秘的故事,正史里绝不可能记载,但确确实实发生过。在奔腾的历史长河中,尽管它可能像浪花尖上的泡沫般微小,但谁也不能抹杀它存在的事实和价值。
“唉,都过去半百年岁了,还有什么结化不开的?年轻人,你们要了解什么?”姜仙林弯着腰,坐在旧八仙桌边的板凳上,为自己倒了半小碗糟烧酒,喝了一口,混浊的眼睛看向我们。
“我想知道,‘米兰’跟蜥蜴行动有关系吗?”我找了一个可以直接切入的话题。这样,不管两者是不是有关系,肯定或是否定,都比较容易让对方打开话匣子。
“蜥蜴行动……”老人闭上眼睛沉思,下巴微微颤抖,陷入久远的回忆中。
1964年10月18日10:01 台北
叶枫其实已经猜出了王孟甫所谓“惊天动地的事”是指哪件事。这件事是他心中难以弥合的伤痛,撕心裂肺,却只能默默忍受。
这无疑是一场灾难。十几年了,叶枫怎么也想不通,台湾地下党组织为什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分崩离析,没有一点精神准备,也无法采取有效的措施来制止这场裂变和屠杀。因为共产党台湾省工委书记蔡孝乾的突然叛变,四百多名同志惨死在敌人的枪口下,硕果仅存的,只有少数独立于台湾省工委之外开展工作的特派潜伏人员。
往事不堪回首,但又必须回首,而且要睁大了眼睛看,看出名堂。
叶枫走进国防部机密档案局。经过几次重组更迭,原保密局的不少老档案都集中转到这里存放,要想从“蔡孝乾案”里找出那个“特殊人物”的线索,唯一可行的,只有从保密局老档案着手。因为是周末,局里只有几个轮班人员值守,档案查阅室的陈义认得叶枫,主动和他打招呼。
“叶处长,您又来查资料了?”
叶枫报以亲切的笑:“是啊,有起案子,要查阅一个老档案。麻烦陈老弟调一下。”叶枫在调阅申请表填上档案的名称,递给陈义。
陈义接过看,取出目录表查对,最后摇摇头说:“叶处长,对不起,这是A级保密档案,您不能查阅。需要军情局叶翔之局长的亲笔批示。”
叶枫装作不知情的样子,皱眉说:“哎呀,这可不好办了,情况紧急,今天又碰上周末,叶局长可能外出休闲去了,可怎么办呢?”
陈义却不为所动,摇头说:“那就没办法了,您也知道我们这儿的制度,弄不好,我这工作没了不要紧,丢了脑袋事情就大了。”
叶枫虎下脸:“你看我像*吗?”
“不,不是这个意思,叶处长不要误会。我们这些小职官,做点活不容易,照章办事而已,请您见谅。如果见到叶翔之局长的手批,我立马把这档案给您老捧出来。”陈义陪着笑脸说。
叶枫无法,也只有怀柔他:“陈义老弟,我当然知道你的苦处,你的做法是对的,规矩面前谁也不能违反,否则泄了密,你我都担当不起哪。我们国军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共谍就是孙悟空,也找不着缝儿钻进来啊。”
陈义满脸堆笑:“您理解我就好,理解就好。”
叶枫从陈义手中拿回档案调阅表,说:“好吧,我这就去找局长批示。”
其实叶枫哪里去找叶翔之,找他批示,还不是自己送上门去,摆明了说自己是共产党?他开着车在台北转了一圈,找了个僻静地方停下,取出钢笔和档案调阅表,在调阅意见栏上一挥而就,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叶翔之。
为了练好练像这个签名,叶枫可是花了极大的力气。有一段时间,晚上做梦也梦见这几个字,龙蛇一样扭动。
叶枫反复看着“作品”,觉得比较满意。但不管字有多像,这件事本身就像赌博,拿命做赌注的。万一档案局跟叶翔之一通气,就像摊了牌,一清二楚,就是有十张嘴,也别想辩解了。因此,这种伪造签名的办法,能不用就不用。叶枫这么多年的地下工作,也仅用过两次。每次的感觉都像走钢丝,甚至过了好几个月都不踏实。
四十五分钟后,叶枫又回到了档案局,把有叶翔之“签名”的调阅表递给陈义,一边用手绢沾着额上细微的汗珠,说:“还好,赶在局长出门前签上了。”
“叶处长真是好效率啊。”陈义接着调阅表,背过身去,对比留在档案局的签名对照存档。叶枫紧紧盯着他,盘算着如果有异变,该作如何回应。陈义做得非常小心,翻来覆去核对了好几遍,虽然只是短时间,但叶枫却感觉非常漫长。
“叶处长,请到查阅室稍候,我去取档案。”陈义终于合上签名册,回身对叶枫说。
“就辛苦老弟了。”叶枫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