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上自己一中进士就把这知县看作一个畏途如今索性挑了个河工。这河工更是个有名的虚报工段侵冒钱粮逢迎奔走吃喝搅扰的地方比地方官尤其难作!自己一想:";可见宦海无定食路有方天命早已安排在那里了。倒不如听天由命的闯着作去或者就这条路上立起一番事业上不负国恩下不负所学也未可知。";老爷存了这个念头倒打起精神次第的过堂引见拜客辞行。一应琐屑事情都已完毕才回到庄园。略歇息了歇息便有那些家人回说:";钦限紧急请示商量怎的起行?";那些家人也有说该坐长船的;也有说该走旱路的;也有说行李另走的也有说家眷同行的。安老爷说:";你们大家且不必议论纷纷我早有了一个牢不可破的主见在此。";这正是:得意人逢失意事一番欢喜一番愁。
要知那安老爷此番起行赴任怎的个主见?下回书交代。
………【第二回 沐皇恩特授河工令 忤大宪冤陷县监牢】………
这回书紧接前回讲的是那安老爷拣了河工知县把外面的公私料理应酬已毕便在家打点起上路的事来。
这日饭罢无事想要先把家务交代一番因传进了家中几个中用些的家人内中也有机伶些的也有糊涂些的谁不想献个殷勤讨老爷欢喜好图一个门印的重用。那知老爷早打了个雇来回车的主意便开口先望着太太说道:";太太如今咱们要作外任了我意思此番到外任去慢讲补缺的话就是候补知县也不知天准我作不准我作还不知可准我作不准我作。";说到这里大家就先怔了一怔太太只得答应了一声。又听老爷往下说道:";我是怕作外官太太是知道的。此番偏偏的走了这条路在官场上讲实在是天恩我怎个不感激报效的吗?
但是我的素性是个拘泥人不喜繁华不善应酬到了经手钱粮的事我更怕。如今到外头去作官自然非家居可比也得学些圆通;但那圆通得来的地方好说到了圆通不来我还只得是笨作。——行得去行不去我可就不知道了。所以我的主意打算暂且不带家眷我一个人带上几个家人轻骑简从的先去看看路数。如果处得下去到了那里我再打人来接家眷不迟。家里的事向来我就不大管都是太太操心不用我嘱咐。我的盘缠现有的尽可敷衍也不用打算。我所虑者家里虽有两个可靠的家人实在懂事的少玉格又年轻万一有个紧要些的事儿以至寄家信带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托了乌明阿乌老大了。他虽和咱们满洲、汉军隔旗却是我第一个得意门生他待我也实在亲热。那个人将来不可限量太太白看着几天儿就上去了。我起身后他必常来来时太太总见见他玉格也可和他时常亲近那是个正经人。此外第一件心事明年八月乡试玉格务必叫他去观现场。";因向公子说:";你的文章我已经托莫友士先生和吴侍郎给你批阅。可按期取了题目来作了分头送去。";公子一一答应。
说到这里太太才要说话只见老爷又说道:";哦!还有件事前日我在上头遇见咱们旗人卜德成——卜三爷赶着给玉格提亲。";太太听见有人给公子提亲连忙问道:";说得是谁家?";老爷道:";太太不必忙着问这门亲不好作大约太太也未必愿意他说的是隆府上的姑娘。你算我家虽不是查不出号儿来的人家现在通共就是我这样一个七品大员无端的去和这等阔人家儿去作亲家已经不必;况且我打听得姑娘脾气骄纵相貌也很平常。我走后倘然他再托人说就回复说我没有留下话就是了。至于玉格今年才十七岁这事也还不忙。我的意思总等他进一步功名成就才给他提亲呢。";太太说:";这家子听了去敢是不大合式。拿我们这么一个好孩子再要中了也不怕没那富室豪门找上门来只怕两三家子赶着提来还定不得呢!";老爷说:";倒也不在乎富室豪门只要得个相貌端正性情贤慧持得家吃得苦的孩子那怕她是南山里北村里都使得。";太太说:";叫老爷说的真个的!
我们孩子怎么了就娶个南山里北村里的?这时候且说不到这些事。倒是老爷才说的一个人儿先去的话还得商量商量。老爷虽说是能吃苦也五十岁的人了况且又是一场大病才好。
平日这几个丫头们服侍老婆子们伺候我还怕她们不能周到都得我自己调停如今就靠这几个小子们如何使得呢?再说万一得了缺或者署事有了衙门老爷难道天天在家不成?别的慢讲。这颗印是个要紧的。衙门里要不分出个内外来断乎使不得!老爷自想想。";老爷说:";何尝不是呢!我也不是没想到这里。但是玉格此番乡试是断不能不留京的;既留下他不能不留下太太照管他。这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可有甚么法儿呢?";那公子在一旁正因父亲无法不起身赴官自己无法不留家乡试父子的一番离别心里十分难过。就以父亲的身子年纪讲沿路的风霜异乡水土没个着己的人照料也真不放心。如今又听父母的这番为难是因自己起见他便说道:";我有一句糊涂话不敢说只怕父母不准;据我的糊涂见识请父母只管同去把我留在家里。";老爷、太太还没等说完齐说道:";那如何使得!";公子说:";请听我回明白了。要讲应酬事务料理当家我自然不中用;但我向来的胆儿小不出头受父母的教导不敢胡行乱走的这层还可以自信。至于外边的事现在已经安顿妥当了家里再留下两个中用些家人支应门户我不过查查问问便一意的用起功来等乡试之后中与不中就赶紧起身随后赶了去也不过半年多的光景一举两得不知可使得使不得?";太太听了只是摇头;老爷也似乎不以为可。但是左想右想总想不出个道理来。还是老爷明决料着自己一人前去有多少不便大家彼此都不放心听了公子的这番话想了一想便对太太道:";玉格这番话虽然的是孩子话却也有些儿见识。我一个人去你们娘儿两个都不放心。太太既同去太太便没有甚么不放心的了。有了太太同去玉格又没甚么不放心的了;可又添上了个玉格在家我同太太不放心。这本是桩天生不能两全的事!譬如咱们早在外任如今从外任打他进京乡试难道我和太太还能跟着他不成?况且他也这样大了历练历练也好。他既有这志向只好就照他这话说定了罢。太太想着怎样?";那太太听了自然是左右为难;但事到其间实在无法便向老爷说道:";老爷见的自然不错就这样定规了罢。但是老爷前日不是说带了华忠去的么?如今既是这样说定了把华忠给玉格留下那个老头子也勤谨也嘴碎跟着他里里外外的又放一点儿心。";老爷连说:";有理。我要带了华忠同去原为他张罗张罗我洗洗涮涮这些零星事情看个屋子。如今把他留下就该派戴勤去也使得。戴勤手里的事有宋官儿也照过来了。";当日计议已定便连日的派定家人收拾行李。安老爷一面又把自己从前拜过的一位业师跟前的世兄弟程师爷请来留在家中照料公子温习学业帮着支应外客。那程师爷单名一个";式";字他也有个儿子名叫程代弼虽不能文却写得一笔好字便求安老爷带去不计修金帮着写写来往书信。外边去的是门上家人晋升签押家人叶通料理家务家人梁材还有戴勤并华忠的儿子随缘儿大小跟班的三四个人外荐长随两三个人以至厨子火夫人等内里带的是晋升家的梁材家的戴勤家的随缘儿媳妇——这随缘儿媳妇是戴勤的女孩并其余的婆子丫鬟共有二十余人。老爷一辆太平车太太一辆河南棚车其余家人都是半装半坐的大车。诸事安排已毕这老爷、太太辞过亲友拜别祠堂便择了个长行吉日带领里外一行人等起身南下。这日公子送到普济堂老爷便不叫往下再送。当下爷儿娘们依依不舍公子只是垂泪太太也是千叮万嘱沽眼抹泪的说个不了。老爷便忍着泪说道:";几天离别转眼便得聚会何必如此!";说着又嘱咐了公子几句安静度日、奋勉读书的话竟自和太太各各上车去了。公子送了老爷、太太动身眼望着那车去得远了还在那里呆呆的呆望。那老爷、太太在车上也不由得几次的回头远望只是恋恋不舍这正是古人说的:";世上伤心无限事最难死别与生离";。
这公子一直等到了车辆人马都巳走远了又让那些送行的亲友先行然后才带华忠并一应家人回到庄园真个的他就一纳头的杜门不出每日攻书按期作文起采。这且不表。
且说那安老爷同了家眷自普济堂长行当日住了长新店沿路无非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一日到了王家营子渡过黄河便到南河河道总督驻扎的所在正是淮安地方。";早有本地长班预先给找下公馆沿河接见。上下一行人便搬运行李暂在公馆住下。安老爷草草的安顿已毕便去拜过县山阳县各厅同寅见过府道。然后才上院投递手本禀到禀见。那河台本是个以河工佐杂微员出身靠那逢迎钻干的上头弄了几个钱却又把皇上家的有用钱粮作了他致送当道的进身献纳不上几年就巴结到河工道员;又加他在工多年讲到那些里头";挑坝";、";下扫";、";加堤";的工程怎样购料怎样作工怎样省事怎样赚钱那一件也瞒他不过。因此上历署两河事务就得了南河河道总督。待人傲慢骄奢居心忮刻阴险。那时同安老爷一班儿拣的十二人早有一大半各自找了门路要了书信先赶到河工为的是好抢着钻营个差委及至安老爷到来投递了手本河台看了便觉他怠慢来迟。
又见京中不曾有一个当道大老写信前来托照应他便疑心安老爷仗着是个世家旗人有心傲上随吩咐说:";叫他等见官的日子随众参见。";安老爷是坦白正路人那里留心这些事!
一般也随众打点些京里的土仪给河台送去;及至送到院上巡捕传了进去交给门上。那门上家人看了看礼单见上面写着不过是些京靴、杏仁、冬菜等件便向巡捕官话道:这个官儿来得古怪呀!你在这院上当巡捕也不是一年咧大凡到工的官儿们送礼谁不是缂绣、呢羽、绸缎、皮张还有玉玩、金器、朝珠、洋表的?怎么这位爷送起这个来了?他还是河员送礼还是看坟的打抽丰来了?这不是搅吗?没法儿也得给他回上去。";说着回了进去又从中说了些懈怠的话。那河台心里更觉得是安老爷瞧他不起又加上了三分不受用当时吩咐出来说:";大人向不收礼。这样的费心费事叫安老爷留着送人罢。";次日正是见官日子安老爷也随众投了手本。少时传见那河台先算定了安老爷是个不通世路没有能干的人;及至见面递上履历才知这老爷是由进士出身。又见他举止安祥言词慷慨心里说:";这人既如此通达谙练岂有连个送礼的轻重过节儿他也不明白的理?这分明看我是佐杂出身他自己又是两榜轻慢我的意思倒得先拿他一拿。";因又动了个忌才之意淡淡的问了几句话就起身让走送出来了。那安老爷也只道新官见面之常不过如此也不在意。从此就在淮安地方候补听差除了三八上院朔望行香倒也落得安闲事。
安老爷本是个雅量遇着那些同寅宴会却也去走走但是一有了歌儿舞女再遇见打牌摇摊可就弄不来了。久之那些同寅也觉得他一人向隅满座不欢渐渐的就有些声气不通起来。这又不在话下。
却说河台一日接得邳州禀报禀称邳州管河州判病故出缺。
这缺本是个工段最简的冷静地方。又恰巧轮到安老爷署事到班便下札悬牌委了安老爷前往署事。安老爷接了委牌禀辞出来又到府里禀辞。淮安府见面先谈了几句官话便问:";吾兄你讲定了幕中的朋友了没有?";安老爷说:";卑职到此不久人地生疏正要和大人讨人呢!";知府说:";很好!那前任请的朋友钱公就很妥当你就请他蝉联下去罢。";说着从靴掖儿里掏出一个名条。安老爷连忙的接过来见上面写着";钱如甫";三个字当下收了。这天便是山阳县请吃晚饭饮酒中间安老爷也请教了一番到工如何办事的话。那县便说:";办工在得人兄弟这里却有一个千妥万当的人他从前就在邳州衙门如今兄弟这里人浮于事实在用不开。二哥你带了他去大可助你一臂之力。";说着便叫了那人来叩见。
安老爷一看见那人生得大鼻子高颧骨一双鼠眼几根黄须看去就不象个安分之徒因是县荐的便先问了问他的姓名。那人回称姓霍名叫士端。
那县便道:";明日就到安大老爷公馆伺候去罢。";那人谢了一谢便退下去一时酒散。
老爷次日便拜客辞行带了家眷奔邳州而来在路无话。到了那里自有一班的书吏衙役迎接并那到任堂规以至同城官员如何接风宴会都不必烦琐。
安老爷到任后所喜工轻政简公事无多老夫妻二人就照平日在家一般的过起勤俭日子来。心中只是记挂着公子所喜接得几封家信知道家中安静公子照常读书也就无可惦念了。一日安老爷接着邳州直河巡检的禀报报称:沿河碎石坦坡一段被水冲刷土岸塌陷禀请兴修。安老爷接了禀帖亲自带了工书人等到工查看不过有十来丈工程偶因木桩脱落以致碎石倒塌散漫却都不曾冲去尽可捞用。
那土工也塌陷得无多自己虽不懂看了去大约也不过百十金的事。回来便吩咐该房书役办稿就在岁修银两项下动支赶办。
次日房里送进稿来先送师爷点定签押呈上老爷标画。
见那稿倒也核办得明白只那工段的丈尺购料的堆垛钱粮的多少却空着没填旁边粘着一个小小红签儿上写着";请内批";三个字那核办的师爷也不曾填写。老爷当下叫签押说:";你去问问师爷这数目怎么没填写?想是漏了。";少停签押回称说:";问过师爷师爷说候老爷把钱粮数目批定再核料物丈尺。向来是这等办的。";老爷说:";这怎么讲?难道我自己会销算不成?你大约没听清楚等我自己问去罢。";说着便起身来到书房。那师爷听得东家过来了连忙换上了帽子作揖迎接脚底下可还是两只鞋。送茶让座已毕老爷就问起这句话来只见那师爷咬文嚼字的说道:";规矩是这等的要东家批定了报多少钱粮晚生才好照着那钱粮的数目核算工料的。";老爷说:";那丈尺是勘明白了。既有了丈尺自然是核着丈尺算工料照着工料算钱粮。
怎么倒先定钱粮数目呢?况且叫我批定又怎样个约略核计多少呢?譬如就照前日现勘的丈尺据先生你看应用多少钱粮?";那师爷说:";要照现勘的丈尺多也不过百十金罢了。";老爷说:";可又来!就着这数目据实报出去就是了。";那师爷连连摇头说:";这是作不来的!";老爷便问:";这又怎么讲呢?";那师爷道:";承东家不弃请晚生在这衙门帮办公事可不敢不倾心吐胆的奉告。我们这些河工衙门这据实两个字用不着行不去的哪!即如东家从北京到此盘费日用府上衙门内外上下那一处不是用钱的;况且京中各当道大老和本省的层层上司以至同寅相好都要应酬的倒也不容易。这也在东家自己晚生也不敢冒昧多说。但是就我们这衙门讲晚生是有也可没有也可倒也不计较。户、这内面门印跟班以至厨子火夫外面六房三班以至散役邵一个不是指望着开个口子弄些工程吃饭的?此犹其小焉者也。再加那工程一出来府里要费道里要费到了院费更是个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