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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部分(第1页)

雁门郡(1)

我始终相信,雁门郡是一座重叠而繁复的城市。即使它总是在风尘中脆弱狭小的屹立。在贯通元苓门和宝昌门的盛乐街上,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空气干燥寒冷,羯人鲜卑人匈奴人面色褐黄,头发烦躁地扎起,匆匆行走,马匹不安分地嘶鸣,蹄声回响,小贩那口音怪异的叫卖声不断。房屋坚实而样式单调,夯土的灰黄城墙在不远处闪烁危险暧昧和凄凉的光芒,偶尔有来历不明的朗笑或哀号。  而在盛乐街和传安街交叉的路口,石板路被南来北往的沙砾打磨成最为光怪陆离的图案,并州第一歌女年恋舞的绿意坊就枯燥地耸立在昏黄的路边,落下暗淡垂危的绵长阴影。我站在阴影中,抬头向二楼上的窗户望去,看见她探出身子对我微笑,她说,姑娘,你可算来了。  我走出绿意坊的时候太阳已将落下,天气微凉,遥远的树木沙沙枯萎。顺着盛乐街往回走,我想到歌女婉转明媚的声音,唱着我新谱的曲子,她飞天髻上的步摇微微晃荡。她最后说,姑娘,你写的曲子总是一唱就红,她问我你这只曲子要多少钱。我就在纸上写下我需要的数目。她数出银子然后对我叹息,她说姑娘你写得这么好的曲子,可惜是个哑巴,若你能唱,必然红遍整个并州。  我想到她的话不由抬头向远处望去,雁门郡沉默地站立,那些外族男女神色高傲自若地走过,而城墙狠狠地阻隔了我的视线——从此离去,往常山郡九日,往广平十七日,往豫州则需三十余日。  这些,都是莫轻寒告诉我的,他说,杜若,你看,我们在北地中的北边,离我们的故国无比遥远。  于是我问他说,那么,到晋国呢。从雁门郡往南,越过那滔滔淮水,以及那些无边关河,回到建康,要多少天。  他沉默然后笑了。他说,杜若,我不知道。可能一年,又可能,一生也无法到达。  时为太和元年,赵王石勒的土地上。我在羯人的统治下装聋作哑,谨慎隐忍地生活。而莫轻寒则回到南方,去寻找他杀父仇人的下落。我在盛乐街中想到他南下的马蹄,从他走后这样声音就一直在我耳边回荡。  我低头行走,一个少年哼唱着我谱写的一只曲子和我擦肩而过。莫轻寒告诉我,这些都是属于洛阳的曲子,那时候他还在洛阳,像城市中所有的檐角一样轻松骄傲地飞扬,他说他听到过这样的曲子,在那伟大而最终破灭的城市,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天空一望无边,铜驼街,永康里,牛车蹄响,屋檐滴水,鸣奏悠长婉约的曲调。  我于是蓦然想到,那些回荡的马蹄声,或许它们从来都不曾消失。在洛阳,在永嘉五年逃亡的人群中,在莫轻寒南下的路途,它们说,向南。向南。向南。  我死去的父亲常常重复着这些字,向南,向南。  他是我年幼时的一个梦魇。披头散发,脸上涂抹着过时的白色粉末,在怀梁堂中不安地走动,发出颤抖的声响,他说,向南,向南,向南!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抬头看着他,带着对他的鄙薄和不解——我忍耐着他,即使他的白粉高屐看起来是那么滑稽。莫轻寒说,杜若,你必须忍耐他,因为他是你的父亲,你明白吗。我看着他,点头,说,我明白。  莫轻寒长我十五岁,随逃难的父亲来到北方,看着他日渐疯狂并且抚养我长大。因此,我听从他的话——在北方寒冷的雁门郡,北雁早已南飞。我的父亲如同传说中江南梅雨时候那些疯狂生长的植物那样渴望着南方,他的渴望让所有人惊诧和茫然。  他想念梁州,想念洛阳,甚至想念从未见过的建康。他的想念不可理喻以致我不能控制自己的烦躁和厌恶,因此,站在他的坟墓前,我不由自主的微笑了。而莫轻寒说,杜若,不要笑。他已经死了。我说我明白。  他已经死了。  在一个雨天他撞死在兰汀园的东墙上,脑浆迸裂,血水横流。他脸上的白粉被血水冲刷成奇怪的形状,如一只红色的蜘蛛盘亘在他扭曲的脸上。我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

雁门郡(2)

我看着他,他的眼睛如泉水般松弛清澈,同样看着我,看着这他至死也不明白的荒园。他的嘴唇微微张开成为一个奇特的形状,牙齿脱落,下颚破碎,像要想对我诉说什么,而我急促的转身,不可抑制的呕吐起来。  闻声而至的莫轻寒蒙住我的眼睛,他说,杜若,他死了——他的声音有着奇怪的哭腔,却又带着大雨后冲向高空的鸟儿的迫不及待——不要看。他已经死了。我浑身颤抖并且感到他掌心那些奇特的湿润,而北方,寒冷如昔。  我还相信,我父亲眼中的雁门郡和我们所看到的绝不相同。那来自洛阳的史官杜善,他无数次在我们居住的兰汀园中坐着,透过杂草,抬头仰望天空。雁门郡对他而言就只是这些断章残片。那从未有人整理的园中枯草,那些凄厉长鸣冲向天空的黑鸟,他呆呆地注视着它们,然后大哭起来。  莫轻寒为我们的生计奔波在外,于是疯子杜善的每一次歇斯底里都注定要由我来安抚。而我只能站在他面前,摸他的头发,我说,你不要哭。可是他依然哭得震耳欲聋,涕泪齐下,到后来,年幼的我便和他一起哭起来。我抱着他支撑我颤抖的身体,号啕大哭,声音尖利,和他一唱一和——直到莫轻寒回到家中,循声而来,他于是抱起我,用袖子擦我的眼泪,他说,杜若,别哭,我带你出去玩好吗,我给你买糖葫芦,桂花糕,什么也买给你。我一时不能停住眼泪,抽泣着问他,为什么他老是哭。  我带着厌恶,和对这样没完没了的折磨的绝望,说,他什么时候才会不哭。  他笑。他说,我也不知道,或许到他死的时候。  后来我明白他是对的。史官杜善的葬礼冷清寂寞,莫轻寒整理了他破碎的身体,擦净他脸上始终覆盖着的白粉,把他放入简陋的墓穴。时为暮秋,太阳透过云层,安静支离地照耀大地,那些鸣唱的鸟儿一只也没有出现。  那时候,我看见了他的脸,他那我从未见过的脸。即使支离破碎却还是美丽凄清的脸孔,忧郁的青色无法消抹。莫轻寒回头对我微笑,他说,杜若,好好看着他的脸,记住这张脸,这是你父亲的脸。我听从他的话,看着我父亲的脸,然后发现我突然地爱上了这张脸——只是一张死人的脸,但却那么的英俊明朗,消瘦忧郁。  我觉得我见过这张脸,在洛阳元夕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见到年轻高傲的史官,于是我抬头望着他。他对我说,你要知道,所有记录着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所有杜家的人,都不得好死。他说你害怕吗。  我凝望着我死去父亲的英俊的脸,并且告诉他说,我不怕。  那是另一个传奇。一个对我,永远都无法知道,无法明了的传奇。只是间或从莫轻寒简略的讲述和杜善的呓语中知道皮毛边角。  关于我的母亲,一个叫做兰汀的陌生女子——我不知道她来自何方,也不知她是如何与我的父亲相爱。我唯一清楚明白的,是他们在永嘉五年,匈奴人破灭洛阳的那场灾难中向着北方无边的奔逃——她在那些逃难的人群中死去。而我在他们之中出生,浑身流淌着死去妇人的鲜血,声嘶力竭地哭泣——寒冷的天空,莫轻寒在颠簸的马背上抱着我,让我不要哭——而我还是个孩子,所以我如我死去母亲的灵魂那样长长地哭泣——我们茫然慌乱地,逆着人群奔跑,把兰汀,永远的遗落在南方。  莫轻寒说有的事情我无需明了。因为真相是永远无法获知的。他说这些都是我父亲告诉他的。那时候他们还在南方。梁州的大街上人来人往,我的父亲告诉他说,莫轻寒,这个世上并没有真相,没有,所有的真相都被掩埋了,而寻找并且获知了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  那时候司马衷在洛阳莫名的死去,新晋王司马炽南面而坐,大赦天下。于是史官杜善从牢狱中死里逃生。他走到大街上,看到阳光灼灼地燃烧着每一双无知的眼睛,后来他对街边的一个小乞丐微笑,并且告诉了他上面的话——那时候我还未出生,但我从莫轻寒的眼睛里轻易看见了那个叫做杜善的男人,他看着他就好像看着我那样,悲天悯人的姿态。他说,你知道吗,孩子,司马衷并不是被毒死的,所有的历史,都被蒙蔽了。寻找真相的人不得善终——很多年以后他死在寒冷的北方,死在这些荒芜的杂草上,破裂的头颅坚定地向着南方。  

雁门郡(3)

与此相关的是一个由我先祖传下的偈语。莫轻寒说,是这样的,广陵杜家代代为史官,代代追寻真相,但所有追寻真相的人都无法获知,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不得好死。  而我,杜若,广陵杜家的第一百一十六代孙,带着对未来的恐惧和命运的无知,问他说,那么,我呢。我也会那样死去吗。死于非命。  他说不会的。那是太和元年的初冬,我在元苓门送别将要南下的莫轻寒,他抚摸我的脸颊然后说,杜若,你不会死去,你将在此安然生存下去。他说我把一切都做好了安排,你会在这里衣食无缺,平安地生活下去。  他如此告诉我,而我紧闭嘴唇,如同我向来习惯的那样,若一个真正的哑女一言不发。但这并不表示我真的一无所知,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这样说,就意味着,他再也不会回来。  谢归葬说他会好好的照顾我,他告诉我莫轻寒走之前将我托付给他,让他娶我为妻。他眼睛漆黑,笑容明朗不羁,他说,杜若,你明白吗,他再也不会回来。  他是太平当的少东,继承家业,手段精明,使太平当成为并州最大的当铺。我曾经见过他一次。在兰汀园破烂的大门口,他拉住莫轻寒不放,神色焦虑,低声地说着什么。而莫轻寒见到了从年恋舞处卖曲归来的我,就匆匆把他打发走了。我问他说,那是谁。因在这羯人的土地上我们鲜少与人交往。莫轻寒笑,他说,是生意上的朋友。  因此,当他带着仆从登门造访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他的到来,在怀梁堂中我坐在他对面,沉默着听他神采飞扬地讲述莫轻寒和他的相识。在上党城显贵石昀的府中,莫轻寒卖给他商朝的碧玉宫灯,镶嵌深红无暇的玛瑙,他将它送给石昀做寿礼,四座皆惊,老人则开怀大笑。他说,杜若,莫轻寒到底是从哪里得到那么多前朝的宝物呢。  我笑着摇头。  他说,他竟然连你也没有告诉吗。  如他所言,莫轻寒从不告诉我任何事。彼时我们刚刚来到雁门郡,生活艰难,常常在饥饿寒冷中度过漫长的一天。后来我们在城东找到一座荒园,传说几年前园中一家人在一夜间离奇死去,因此被传为鬼宅,再没有人居住——于是我们住了进去,把园子叫做兰汀园——我不知道这是我那疯子父亲的主意或是莫轻寒的。那时候我常常和杜善走遍园中每一个角落,期待意外的发现,玉钗,旧裙子,各种小玩意,还有大柜大柜的书——后来这些书被饥饿中的史官杜善当作充饥的粮食吃下。我又忘了是什么时候,生活突然不再那么艰难。莫轻寒买回各种东西,带我出去逛街,我要什么就买什么给我,但他却任由兰汀园保持荒芜的状态,也不请任何仆人回来。而无论是我,还是史官,我们都沉默着知晓了他的意思——这原来是外族人的土地,汉人只能被粗暴地对待,就像我装做一个哑女,终日不出门户,除了去绿意坊卖我写的曲子。  如年恋舞所言,我的曲子都会一唱而红——是莫轻寒买回琴来教我识乐,我总是进步得飞快。脑中总有陌生而熟悉的曲子一只连着一只旋转,而我把它们弹出再录下。有时候,莫轻寒会看着我做这一切,脸上带着乍喜还悲的怪异表情,他最后说,杜若,你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  对这一点,我从不怀疑。因我的父亲杜善一直叫我兰汀。兰汀,兰汀。在他偶有的平静时刻,他那样面带宠爱地叫我母亲的名字,兰汀,你弹曲子给我听好吗。兰汀,天太冷,多穿点衣服。兰汀,你的病什么时候才好。兰汀,不要哭。  长久以来,在孤独的雁门郡,在破损的兰汀园,只有莫轻寒知道我的真名,只有他愿意叫我杜若,他说,杜若,我带你去逛街好吗。  七岁那年,因为杜善茫然无休的呓语,我一度以为我就是那个叫做兰汀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我想象自己隐匿在一个七岁女童的身体中。我是兰汀。  在南方的故都洛阳,我遇见显赫史官世家的独子,他微笑叫我兰汀并且亲吻我的脸颊。他说,兰汀,我独自从远方来到洛阳,孤苦无依,你能和我一起生活下去吗——消瘦的男人,有俊朗明媚的脸庞,我被他眼中的光芒迷惑,终于缓慢地点头。  

雁门郡(4)

可是,他违背了他的诺言,他并不是那个和我共度一生的男人。我明白这一点,即使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我却不可控制地在黑夜里哭泣。莫轻寒闻声赶来。他说,杜若,你怎么了。  我绝望地看着他,用这个七岁女童稚嫩尖利的声音说,是你杀死了我的丈夫吗——是谁杀死了我的丈夫。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的心脏绝望而疼痛地颤抖。是谁杀了他。让他死在遥远的南方。  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摔所有能摔的东西,扯自己的头发,像野兽一样看着他,嘶声哭泣并且号叫。  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并且扇我的耳光。他叫我说,杜若!杜若!  他这样抱着我叫我的名字,他是那个北方土地上唯一相信我是杜若的人——就连我自己也未曾完全相信。我怀疑我的母亲从未死去。我怀疑她尚且活着,在逃难的人群中,她的灵魂终于残留在我的身体内,她的眼睛烛然注视着我的言行。  谢归葬说他在兰汀园东见到了这鬼宅传说中的主人。那是一个红发女子,眼幕低垂,扶弄着一尾破旧的木琴——那琴音如同天籁。看起来像一个鲜卑人。他说。  我在怀梁堂中谱写新的曲子,在琴上弄响片段的乐章,对他频繁造访沉默以对。他说杜若,你弹得一手好琴,可惜是个哑巴。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看我,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了莫公子,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明年夏天,我爹的忌辰过了,我就娶你过门。  在绿意坊,年恋舞唱着我新的曲子,问了我同样的话。她说,姑娘,我听说太平当的少东谢归葬要取你过门。她笑,千回百转,温婉动人。她说谢公子一表人才,温文尔雅,你这一嫁过去,自是过上好日子了。她说姑娘你真是命好,哪像我,守着这破阁子,人来了来,走了走,什么也留不住。  留不住的,都是留不住的。  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杜善,兰汀,莫轻寒,还有传说中杜家无数位死去的史官,他们都去到了南方,越过关河,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我。而我,我只能沉默地看他们离开。始终不愿意告诉他们任何人,我希望他们留下来——  ——数年以前,莫轻寒念给我那古老美丽的诗歌,说是他父亲教给他的: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可是,兰汀园中杂草从生,所有的花朵绿树都被北方萧索的寒气杀死了。  而我固执的紧闭嘴唇,不愿意重复他念的诗句,永远不会告诉他,我在怀梁堂安静地等待他的那些日子。我在心中对这诗歌永恒的记念。也不会告诉他,我从来都不想锦衣玉食,就如同我不想他回到南方。离开我,离开雁门郡的寒冷,回到南方。  后来,我在纸上与谢归葬断断续续地交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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