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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女记者的内心世界(第1页)

突如其来的一句“吓死”,瞬间勾起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各种恐怖电影的经典镜头,不受控制地在我脑海中浮动穿梭。我本能地环视四周,目光所不及的每个角落里,似乎都藏着难以名状的物质与神秘力量。病房内瞬间阴森下来,连窗口斜射进来的阳光,都突然变得冷峻。

“咳……”叶秋薇轻轻咳嗽了一声,把我从自我暗示中惊醒。

我松了口气,挠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笑笑:“大白天的,突然听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害怕。”随即,我定了定神,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像陈曦这么冷静沉稳的人,得多大的惊吓,才能把她吓死呢?”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心理弱点,只是有些人表现得比较明显,有些人则隐藏得比较深罢了。”叶秋薇解释说,“正如你所说,陈曦是个冷静沉稳的人,对付这样的人,一般的暗示很难凑效,必须找到她的致命弱点。可是,她当时已经发现了我的意图,我不可能通过直接接触她或者她的亲友对她进行深入剖析。”

“《隐痛》。”我用近乎肯定的语气猜测说,“你是通过她的书分析她的。”

她不动声色地继续讲述:“那段时间,为了掩饰去丁家寻找线索的目的,我经常陪伴和开导丁雨泽。他很喜欢陈曦的《隐痛》,跟我交流时,还经常引用书中的内容。我也因此了解到,《隐痛》记录了陈曦的成长经历,以及成年后经历的几次重大新闻调查,是一部带有自传色彩的作品。”

我点点头:“确实是这样。”

“当时,陈曦还不满三十岁,却有着很多中年人都不及的沉稳。把她变成这样的,除了工作的历练外,应该还有社会身份暗示的因素。”

“社会身份暗示?”我还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词。

“一个人社会身份的塑造,并非他自己的事,而是一种全社会参与的暗示行为。”她解释说,“比方说,一个天性懦弱的人参军后,会逐渐表现出勇敢和坚毅。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这是因为全社会都认为他应当勇敢和坚毅,他自己也会逐渐产生这种想法。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暗示,会掩盖他本我的懦弱,塑造一个勇敢的自我。随着自我塑造的不断加固,勇敢会代替懦弱,成为他表现在外的性格——但这并非他真正的性格,而是社会暗示造就的身份性格。也许某一天,在某种极端情况下,他本我的懦弱会突然浮现,一个原本坚毅果敢、被众人视为依赖的人,突然就成了毫无勇气的懦夫。”她顿了顿说,“有些人则恰恰相反,平日里温吞软弱,关键时刻却能挺身而出。就像很多文学、影视作品想要表达的那样:在日常生活中,人们都活在虚幻、虚伪的自我之下,只有遇到极端情况,才会表现出本我——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人性。”

这番话引起了我长久的沉思。

“你说得对。”我过了一会儿才做出回应,“我们平时表现出来的性格,很大程度上也是自我的一部分。我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但你说得很对。只有在极端情况下,人才会暴露本我,那时暴露的,恰恰是人真正的内在。”

“所以,千万不要被表面现象蒙蔽。”她对我露出细微而神秘的笑,“而且你还要明白一点,人性并非只在极端情况下暴露,在日常生活中,被自我压抑得透不过气的人们,也会找机会展示本我的。”

“嗯。”我瞬间就领会了她的意思,“就像前段时间的新闻:一向温文尔雅的教授潜规则女学生,人们说他人面兽心。很形象,人面,就是全社会加给他的自我性格,兽心则是人性,是真正的他。”

“看来无需我过多解释了。”叶秋薇平静地说,“继续往下说。如果留心观察和推断,你会发现,人们展示本我的方式各不相同,有些方式为社会所不齿——比如你提到的那个教授,有些则能得到社会的认同——比如向伴侣倾诉内心。决定寻找陈曦的心理弱点后,我就开始考虑一个问题:像她这样表现出超越年龄的沉稳的人,会通过什么方式展示和释放本我呢?”

我觉得很奇怪。听完这句话,我想到的不是陈曦,而是叶秋薇本人。像她这样能轻易洞悉他人内心、甚至自称摆脱了本我束缚的人,是否需要释放本我呢?又会通过何种方式释放本我呢?

我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微微眯起了眼睛。

“张老师。”她也看着我说,“需要给你腾出时间来思考么?”

“不。”我摸了摸后脑,“不好意思,有点走神,请继续吧。嗯——你认为陈曦展示自我的方式,就存在于《隐痛》这本书中?”

“是这本书本身。”她说,“丁雨泽跟我说过,陈曦的父母早年就已离异,陈曦是跟着父亲长大的。在缺乏母爱的家庭中长大的女人,通常会相对理性,情感也会比较压抑。陈曦成年后的沉稳、冷静,可能正源于此。我还知道,陈曦的丈夫是一线警察,经常到外地办案,照此推断,无论他与陈曦的感情如何,两人掏心交流的次数都不会很多。陈曦在隐痛里说,自己平日里总是四处奔波,也没有长时间相处的女性朋友。结合这些来看,一个与丈夫、朋友都不能长期相伴、情感习惯性压抑的女人,会通过什么方式展示真正的自己呢?对单纯的情感压抑者而言,偷腥带来的不安与激情、陷害他人带来的罪恶满足感、独自一人逃离社会,都是常用的宣泄方式。但是,在知名记者、舆论卫士这些社会身份的暗示下,陈曦的自我中,一定带有十分强烈的责任感。所以我认为,她展示并释放本我的方式,一定不是伤害他人,而是伤害自己。”

“伤害自己?”我一边写下这几个字,一边问道,“怎么说?”

“自我伤害,一直都被认为是净化灵魂的有效方式。”她继续说,“在一些极端的宗教思想中,人们通过伤害自己的肉体,释放灵魂中的罪恶;平日里压抑的女人,通常渴望带有伤害性质的性行为;古时的高僧们为了精神的纯净,数十年坐苦禅而不弃。这些,都是追寻本我过程中的自我伤害。”她沉默片刻,又说,“而在较为温和睿智的思想中,自我伤害往往更注重于心灵,比如对听众忏悔、公开自揭伤疤、坦诚自己内心深处的罪恶欲望,等等。这种精神自我伤害的极致,就是写一本极端坦诚的自传,比如卢梭的《忏悔录》。”

我若有所思。

卢梭是十八世纪法国著名的思想家,在晚年写就的自传体著作《忏悔录》中,他将自己一生所做的不道德、甚至丑恶的行为,无论大小,全都详加记述,展示在公众面前。这种不顾社会形象、完全正视本我的行为,迄今都十分罕见。

从社会的角度而言,这确实是一种自我伤害。

但我并不明白叶秋薇举这个例子的目的。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陈曦平日里的沉着冷静,都只是社会身份赋予她的自我性格。想要抓住她的致命弱点,就必须了解她真正的内心。她情感压抑,同时又被责任感牢牢束缚,一定会通过伤害自己来宣泄本我——对她而言,精神自我伤害的最合理方式,就是在书中展示真正的自己。”

“但归根结底,这些都只是你的感受和推测。”

“所以,我先看了《隐痛》的前言。”她说,“陈曦在前言里说,写这本书的最初目的,是为了公开一些重大新闻的调查过程,当时定下的书名,就是《一线新闻调查》。应约完稿后,编辑们一致认为,最好能通过一个鲜明的主题将每段故事串联起来。陈曦考虑了将近一周,有一天,她无意中翻出了自己儿时就医时的照片,由此才想到了用‘遗传病’这个主题。她患有某种遗传病,这种病虽然不会轻易导致生命危险,却会带来其他方面的不适。这种不适,如同隐隐约约的痛,困扰着她的整个成长过程,直至成年才逐渐改善。正是因为这种毕生难忘的感受,她最终决定将书名取为《隐痛》,并在前面加入了自己成长经历的部分。”

“你对《隐痛》确实研究很深。”我说,“可是,这部分前言说明了什么呢?”

“还不够明显么?”她微微叹息,对我略显失望,“人们做任何事,产生任何想法,都有着长时间的潜意识基础,绝不会是临时发生的。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有深层的心理原因。陈曦说自己无意中翻出了儿时就医的照片,你以为真的就是无意么?”

我有点明白了:“你是说,陈曦在潜意识里,早就有过在书中添加成长经历的想法——关于这一点,她自己甚至都没有察觉。翻出儿时的就医照片,正是在这种潜意识的影响下发生的,并非偶然。”

叶秋薇点点头:“张老师,心理活动的根本动力是什么?”

“性本能——”我一边思索一边回答,“也就是本我的展现与宣泄。你是说,陈曦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潜意识心理——”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正是因为释放本我的需要……”

“很好。”她看着我,像个老师看着大幅进步的学生,“为什么释放本我的需要,会促使她产生想要记录成长经历的潜意识呢?”

“因为——因为真正的她,更多地存在于她的成长过程中。”说到这儿,我心中突然出现了一股没来由的恐惧,“写成长回忆,就是她展示和释放本我的方式!”说完这些,我总算明白,叶秋薇为什么要提到卢梭的《忏悔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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