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无懈可击的叶秋薇,其实也有着难以逃避的心理弱点。
想到这里,我突然一阵恍惚,心理发生了迅速而微妙的变化:前一秒,我还把叶秋薇当成同类甚至朋友,希望和她进行一次敞开心扉的交流。后一秒,我就坚定地把她视作死敌,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我要杀掉她。
最开始的一两秒,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但紧接着,这种想法就在我心中扎根、蔓延,迅速占据了浑身每一个细胞。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体内存在一股强大而奇特的精神力量。那力量源自于我,却又不受我的控制,而是以一种驾驭者的姿态闯入我的灵魂,蛮横地干预我的心理活动。
我本能地意识到一件事:X正在苏醒,或者说,我正在唤醒自己。
片刻之后,车流渐缓,心绪也随之平复。我忙里偷闲地揉了揉眼,从恍惚中回到现实。阳光从右前方的远空袭来,顺着挡风玻璃上沿向左攀爬,柔和而清新。我贪婪地扫视周围的一切,世界和自我从未如此真实与清晰:
我叫张一新,是为A集团服务的心理杀手。几年来,叶秋薇一直在对A集团进行秘密调查,是集团的主要威胁之一。2011年9月12日,我确认了她的身份,却没有立即向袁主任进行汇报,而是出于对同类的好奇,在秦关的病房里和她见了面。正是因为我的鲁莽现身,叶秋薇才明白自己已经暴露,因而躲入了市精神病院。同时,那次见面,也使得我的心理发生了某种剧烈变化——我仍然无法记起变化的具体原因。随后,我进入了长达九个月的心理调整期,直到2012年6月才恢复过来。2012年7月16日,也就是八天前,我做足准备,在集团的安排下进入市精神病院,再次和叶秋薇进行了接触。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找到她的心理弱点,引导她死在病房里。
现在,她的弱点已经暴露。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假装自己仍处于失忆状态,以记者张一新、而非X的身份,和她进行第九次会面。如果能成功骗过她,我就能在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发起攻击,揭开她的伤疤,进入她真实的心理世界,寻找机会给她致命一击。
想到这里,我浑身充满力量。
上午8点28分,我跟随老吴和几名保安进入四区。一路言语不多,气氛颇为沉闷,沉闷又滋生出紧张。到了叶秋薇的病房门前,老吴一边熟练地输入密码,一边用试探性的笑容看了看我,语气里藏着隐隐的不安:“老张,今天怎么这么严肃啊?”
我意识到,自己的心理变化或许表露得过于明显了。
“哦,哎——”我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还有一个星期就要交初稿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每个月到了这个时候,我总有几天睡不好觉。”说着,我还捂嘴打了个哈欠。
老吴正要说什么,滴滴的警报声便响了起来。他把话咽回肚子里,对着密码锁上方的通话设备说道:“叶老师,现在方便么?我们准备进去了。”
叶秋薇冰冷到毫无感情的声音从设备中传出:“请进。”
老吴看了我一眼,低声叮嘱道:“还是那句话,一旦觉得不舒服,就赶紧按呼叫铃,我们会一直守在门口的。”
“其实用不着守。”为了进一步打消他对我的疑虑,我故意装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叶老师真没你们想得那么可怕。”
这句话骗到了老吴。他长舒了一口气,神色瞬间从紧张转为轻松。他拍拍我的肩膀,再次低声叮嘱说:“还是小心点好。”说罢便推开房门,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我走进房间,把门轻轻关上。叶秋薇靠在窗沿,用内敛而敏锐的目光打量着我。我一边以弱者的姿态躲避她的目光,一边迅速对她进行了观察。
那天,她依然穿着那条蓝底白碎花的波西米亚连衣百褶裙。那裙子我不是第一次见了,可不知为何,那一刻,看见裙子上的碎花样式,我突然觉得一阵眩晕。我定了定神,摇晃着往前走了几步,耳边再度响起那种怪异的嘶鸣。我隐隐觉得,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哀嚎,那种哀嚎让我心碎,让我愤怒,更让我无比悲痛。
我闭上眼,手抚额头,深吸了一口气,心绪总算稍稍平静。之后,我睁开眼,拉开对话口,拖着椅子坐到玻璃墙边,故作轻松地打了个招呼:“叶老师,一直都想跟你说,这条裙子真的很漂亮。”
当时,我还没有察觉到自己这句话中暗藏的玄机。
她嘴角微微动了动,滑过一丝无法追寻的笑,随后搬着藤椅坐到玻璃墙边,右脚搭到左脚上,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的面部,似乎是在对我进行持续观察。我先是和她迅速对视,又假装不自在地低下头,接着用游离的目光巡视室内陈设,最后又低下头,悄悄观察她的手部和脚部。
在对我进行观察的同时,她一定也在进行复杂而缜密的思索。然而,在长达五秒的观察时间里,她都没有发生过任何表情变化,也几乎没有做出过任何明显的肢体行为——不得不承认,她对微表情和肢体语言的掩盖能力非常强。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一个细节:她右手原本轻轻握着,五秒后却突然松开了一点。虽然这一行为细微到几乎没什么说服力,但我还是据此做出判断:她的心理发生了一次明显的松懈。
我想,我大概已经通过了她的初步观察。
想到这里,我不禁松了口气,毫无遮掩地表现出自己的松懈。几乎与此同时,她的呼吸也出现了一次明显松弛——这是典型的心理松懈信号,说明我根据手部举动对她进行的心理解读是正确的。
我不禁有些得意,很快又陷入担忧:叶秋薇会不会根据我松懈的表现与时机,意识到我成功解读了她的心理,从而判断出作为X的我已经苏醒了呢?
我顿觉紧张,下意识地举起右手,想通过按压脖颈舒缓压力,举到一半才发觉不妥,又迅速把手放下,忍不住扭了扭脖子。做完这些,我陷入了更深的不安之中——叶秋薇一定注意到了我的举动,她会据此做出何种分析与判断?会不会进一步认定X已经苏醒了呢?
我更加紧张,右手下意识地抓住大腿,压抑地咳嗽了一声。发出咳嗽声的瞬间,我突然深刻地认识到一件事:以我现在的状态,想要在叶秋薇面前隐藏心机,或许只是自作聪明罢了。
思绪至此,我反倒释然了许多。我抬头看她,她正淡然地盯着我,嘴角边缘和眼眸深处,藏着一种冰冷、相惜、又无比自信的笑。我心中一惊,突然回想起来,那种笑容,和2011年9月12日下午、我在秦关病房里见到的一模一样。
那是叶秋薇面对X时才会出现的笑。
我长舒了一口气,彻底释然,也对她露出微笑。见我如此,她双手再次松开了一些,连续眨了两次眼睛,嘴角上扬的弧度明显变大,呼吸也较之前轻松了许多。她也彻底释然了。
“又见面了。”她平静地说,“X。”
我看了一眼窗外遥远而灿烂的阳光,微微点头:“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你。”
“也没有隐瞒的必要。”她缕了缕头发,“我一开始就说了要彼此坦诚,不是么?那不仅是说给记者张一新的,也是说给X张一新的。虽然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具体状态,但我还是那句话,彼此坦诚,这样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关于自己身份与过往,我有着太多疑惑需要她帮忙解答。但同时,我也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刺杀任务,否则无法对袁主任和A集团做出交待。我陷入短暂的纠结,又迅速坚定了信念。关于自己,我迟早会有全面、清楚的认识,但刺杀时机千载难逢,稍纵即逝。虽然暂时看不清我与叶秋薇对决的形势,但我必须为任务竭尽全力。只有先除掉叶秋薇,我才有条件考虑自己。
“坦诚。”我看着她的眼睛,“叶老师,你丈夫生前对你坦诚么?”
她突然眯了一下眼睛,上嘴唇和鼻头同时上扬,双手下意识地紧握在一起,表现出了明显的不悦,或者说是愤怒。这是我第一次在她身上看见负面情绪的明显流露,毫无疑问,丈夫的背叛确实是她的弱点,是撕破她心理防御的最佳武器。我不禁回想起第五次会面时、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
“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心理弱点,只是有些人表现得比较明显,有些人隐藏得比较深罢了。
继续思索:丈夫的背叛是一件具体的事,心理弱点则是一种潜伏的负面情绪,是一种十分抽象的概念——二者有所关联,但绝不等同。或者这么说,丈夫的背叛只是叶秋薇心理弱点的表象,背叛导致的负面情绪,以及这些情绪对心理的影响机制,才是弱点本身。想要击溃叶秋薇,仅仅知道秦关对她的背叛是不够的,还必须弄清楚这件事对她心理的影响过程与结果。简单来说,就是弄清楚背叛给叶秋薇带来的真实感受。是痛苦、愤怒、嫉妒,还是彻底的绝望——
想到绝望,我突然想起了叶秋薇的心理骤变。她骤变的契机源于丈夫,那么,会不会和丈夫的背叛有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