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思片刻,想起了这个张瑞宝。
那是2008年12月下旬,我接到来年3月份的主课题,题目是“故意伤害与故意杀人行为在心理学层面上的区别与联系”。当时,我带着课题找到付有光,并在他的帮助下亲自选了几个采访对象,其中一个就是张瑞宝。
张瑞宝是B市本地人,2000年砍杀了同村一个名叫张瑞卿的人,原因是张瑞卿多次诱奸、强奸他老婆。01年,张瑞宝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缓,03年减为无期。
我回忆了一下张瑞宝的样子:浓眉大眼,鼻头有肉,嘴唇厚实,下巴左边有道疤,据说是少年时代被父亲殴打留下的。接受采访时,他比其他犯人都显得兴奋,还会跟我开几句玩笑。我一笑,他也跟着憨笑。他的目光总是写满劳累,但又总是透着坚定。主管干警也跟我说过,张瑞宝干活勤快,脾气也好,从不惹麻烦。
这样一个人突然发疯杀人再自杀,必然是受了某种刺激,这种刺激,很可能就是X通过某种方式带给他的。
我问:“就是我08年采访的那个张瑞宝?杀堂兄弟的那个?”
“对,就是他。”付有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想起来了,你以前还做过他的采访呢。”
“哎——”我叹了口气,“挺老实、挺乐观一个人吧?怎么突然就想不开了呢?”
付有光喝了口水:“这不好说,可能到极限了吧。你是研究犯罪心理的,应该知道,人的承受能力都有个极限,一旦到了极限,受不了就是受不了,根本控制不住。就说去年的事吧,四区有个经济犯,判了八年,减刑减到六年半。结果呢,差一年多就到头了,愣是没挺住,不知从哪儿弄了个小铁片割腕了。”顿了顿又说,“所以今年,我们加大了对罪犯心理的关注和投入。就是考进来的这些毕业生啊,自己怎么做人都没学会呢,我不相信他们能治好罪犯的心理。”
我说:“你这么一说,还真勾起我的好奇心了。我一直研究的是犯罪心理,这罪犯心理还真没了解过多少。”
“应该多报报这方面的内容。”他严肃地说,“让外面的人多了解了解,就不会争着抢着往里进了。”说罢,嘿嘿地笑了两声。
“嗯。”我说,“这个张瑞宝这件事,值得好好研究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人都死三年了,怎么研究?”
我必须抓住机会:“我到底采访过他,对他当时的心理还是挺了解的。再说了,我是08年年底采访的他,09年一过年他就出事了,也就隔了一个月左右吧。如果能了解一下他这一个月里的情况,说不定能有什么发现呢。”
“你有兴趣?”付有光靠在椅背上,“你就是为这个来的吧?”
我笑而不语。他摸了摸额头,随手翻了翻办公桌上的几份材料,又打开抽屉,取出一本杂志,正是我们的《普法月刊》。他翻开月刊,说:“想做好这么一份杂志,你们确实也挺费心。对了,你是做犯罪心理板块的是吧?”
“是。”
“你们最好的板块,一个是犯罪心理,一个就是人物。”他斜了我一眼,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缓缓问道,“诶,这个人物板块是谁负责的?”
我明白他的心思,笑道:“十月份,我们准备做一期监狱公务人员的访谈,主要是展示监狱管理理念的进步,人选下个月开会定。”我回忆了一下说,“今年2月、3月、5月的人物,都是我推荐的。”
谈话至此,办公桌上的座机响起。付有光接了电话,嗯了几声,随后对我说:“我得去开个会。这样,我把张瑞宝当年的主管给你找来,让他配合你的工作。你忙完等着我,今晚一定得留下吃饭。”
5分钟后,我在狱区门口见到了张瑞宝当年的主管干警。主管干警叫陈富立,三十五六岁的年纪,皮肤黝黑但不缺光泽,腰杆挺直,说话有力。08年年底对张瑞宝的采访,就是在他的陪同下进行的。
寒暄几句后,我提出想看看徐毅江和张瑞宝死的地方。他带我进入狱区,来到一片水泥地篮球场,指着场内一片地面说:“就是在这儿。三年前,张瑞宝在这儿打死了徐毅江,然后自杀。”
我抽出一支烟递给他,又帮他点上,问:“有目击者么?”
“有。”他抽了一口,“我就是。”
“能描述一下经过么?”
“嗯。”他用脚跺了跺地面,回忆说,“那是09年2月,还没出正月,这片操场刚开始修。我当时带的30多个人,虽说都是重刑犯,但都算老实,从来没有发生过严重的斗殴事件。那是个下午,阴天,我让犯管(由犯人担任的管理人员)招呼着,准备去前面见个朋友。还没出狱区,就听见这边一片叫唤。我赶紧跑回来,徐毅江的头已经被彻底砸烂了,张瑞宝骑在他身上,手里抓着半块砖。其他人就看着,也没人敢上去。我叫了一声,张瑞宝,你干啥呢?他大叫一声,捂着脑袋,接着就拿砖砸自己,一直砸,都瘫到地上了还砸呢。”最后感叹了一句,“哎呀,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我就没有见过那么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