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亮,老院长便起来了,她将自己的脸用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只剩下一条眼缝。收拾妥当,拎了惠姨常用的菜篮子出门了。
出了门,她艰难地站直骨瘦如柴的身子,慢慢地一眼望过去,似乎要将目光所及之处尽数收进脑里——孤儿院的正对面,是一片庄稼地,后面是村子里的房舍,黛瓦白墙,间错着耸立在村落。远远望去,虽是素净的颜色,却又处处带着俗世烟火的温暖,不像她的孤儿院,独门独院地建在荷桥边,像一个被父母抛弃的孤儿。
她环视了一圈,才慢慢向卖菜的小集市走去。她知道,她出门后,胡思遥肯定会利用这段空闲去给地窖里的两个丫头送吃的,她被围巾包着的嘴一直咧着在笑:送就送吧,最后怎么样,就看她们自己的造化了。
想着几十年殚精竭虑的筹划就快得以实现,她高兴得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再说,她们也没对自己的计划造成多大的阻碍,置她们于死地的心慢慢淡了许多。她想,就遂胡思遥的心愿一次吧,毕竟,她长这么大,得遂心愿的事情并不多。
老院长买了条鲤鱼,荷桥下游张家鱼塘的,活水养的鱼,鲜美,没有一般鱼塘里那种泥腥味;又买了点虾,半只鸡,两样新鲜时蔬。
她虽然很少出门,村里的人却都认得她,不停地有人跟她打招呼,他们都亲切地称呼她为“老人家”,年纪大的就叫她“凤姐”。其实她并不老啊,她比好多在这里摆摊卖菜的阿姨年纪还小,但看上去却比她们老太多。果然,心老,是最无药可救的衰老方式。
她买了菜,慢悠悠地往回走,后来又在路边坐了好久才回去。
她猜得不错,她前脚刚出门,后脚胡思遥就起来了,拎着平常两三倍的食物跑到关着君釉寒和容容的杂物间。
“君釉寒。”
听到胡思遥的声音,君釉寒连忙爬起来,拍着门喊:“胡思遥!胡思遥!”
“好了,你现在听着并记牢我的每一句话,不要说话打断我。我现在就把堵在门口的东西都移得松动了,到时候你们稍微推一下应该就能出来。但是你们不能马上出来,如果我到后天早上都没来给你们送吃的,你们再出来。”胡思遥停顿了一下,“你对我恨归恨,但怎么都要把我说的话听进去,我不想再有无谓,唉,无辜的伤亡了。”
胡思遥说完便动手搬动杂物,将可能卡住门板的东西都移开,再反复检查了几遍,确信开门后绝对没有东西会卡门或者比较危险的东西砸伤人才作罢。她做完这些没有立即走开,而是背靠着泥墙坐在地上发呆。
地窖里的君釉寒听胡思遥说完,听到门外费力地搬动杂物的声响,直到响动停下来都乖乖地一声不吭,心中却是百感交集。她不知道此刻自己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是生气、感动、伤心,抑或是即将重获新生的喜悦?她紧紧地握着容容的手,发现自己手掌里那只小手正轻轻发抖,她也和自己是一样的心情吧?
君釉寒将容容揽进怀里,脑子里不知怎么就想起林誉跟她讲过的胡思遥和刘芳菲的片段,拥着容容瘦小的暖暖的身体,她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能体会胡思遥当时试图保护小刘芳菲的心情了。她不知道胡思遥走了没有,呆呆地问:“思遥,是不是我们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胡思遥没想到她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愣了一下回道:“也许吧。”
“说不定以后都没有机会再遇到了。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吧,我不恨你了。”君釉寒说完,想了想,确认自己不是信口胡说后又说,“真的不恨了,其实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恨的。记得那天早上警察让我去认尸,问我那截烧得黢黑的木炭是不是你时,当时都来不及酝酿感情,就吐了,吐得我眼泪都出来了,像有人伸手到我的胃里使劲地挠刮一样的难受,难受得我眼泪鼻涕地糊了一脸……那时候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胡思遥深深叹了口气:“我现在这个样子,跟死又有多大分别?”
君釉寒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自顾自说着:“他们又带我去了你住的房间,我看到你的行李箱时,想起我们前一天还在黄山有说有笑呢,又想起那天跟你分手时的情形,心里又难过又后悔。他们说是凌晨着的火,也就是你回去没多会儿工夫,如果我坚持和你拼车,我这么话多,说不定会拖延一点儿时间,你就能避开那个点了。后来,我为此后悔死了,还偷偷哭了好几回。去协助警察调查的时候,他们提起你留的紧急联络人的电话是我的电话时,就更难过了,难过后又想,也许是你随便写的吧。我还以为都没机会问你这个问题了呢,思遥,是不是你随便写的?”
胡思遥点点头,想起她看不见,又说:“是的,当时要换房子,新房东特别多事,一定要留一个紧急联系电话,我就留了你的。他问我们什么关系,我说就算我欠你房租,你找她都能要得到,他就不再问了。”
君釉寒咯咯笑出声来:“万一你真欠了房租,我才不会认呢。”
两人像久别重逢的好友叙旧似的聊开了。后来,得知胡思遥的死讯后,君釉寒回想起这一幕,觉得这一刻的温馨就像一个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胡思遥也笑,这几乎是她唯一一次跟君釉寒聊天不夹枪带棒地损她:“我们房东你肯定也见到过的,你要说不给,他肯定立马报警的。”
“嗯,我见到过他几次,有一次我从里面出来,他还拉着我哭诉说:‘小妹妹,你看我多倒霉啊,我就是租出去赚点菜钱呀,你朋友嘛也太不小心了,那么鸽子笼样大的房间,弄那么多插线板,抽烟嘛怎么喜欢喝醉了在床上抽呢?能不出事吗?我去收房租时讲过几次的,他们还嫌我嘴碎。后来再去收房租,索性门都不让我进,就拦在门口让我点好钱走人。这一把火烧的,现在楼上楼下,也要我赔呢!我哪里赔得起啊?你朋友把我害惨了呀!’说完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好像在等着我也跟他一起声讨你们似的。你猜我说什么?我说,哦。然后就走了,就听他在我背后气急败坏地说,港头港脑额。”
“他让我想起前不久上海胶州路那次大火,那几天铺天盖地的新闻报道,连空气中都有一种沉重的悲伤。那天收工乘地铁回家,对面坐着两个上了点年纪的阿姨,在那里讨论,先是说多惨多惨,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政府刚出台的赔偿方案,一个说:‘想想还是合算的,总比自己意外死掉什么都没有要强,活着的人日子好过一点儿呢。’另外一个居然赞同:‘对的啊,想想嘛是这个道理,反正长短都是一辈子。’我当时听得头皮发麻,赶紧起来去了隔壁车厢。我觉得她们真的好恐怖,那场大火,让多少人家的男女老少全没了啊!她们居然说活着的人日子好过了。我当时想,人是不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心里也慢慢长出一层坚硬无比的壳,任人怎么捅、砍、烧,甚至是拿电锯锯,都感觉不到痛痒了?否则,她们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呢?你房东说那些话的时候,我的这种想法又冒出来了。我想啊,那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啊,他居然还在可惜他的‘鸽子笼’。不过后来想想也正常,有些人对于与自己无关的任何事情,都没了怜悯体恤之心。可没有也就算了,却偏偏还要说一些惹人愤怒的刺心的刻薄话。”
胡思遥轻笑一声:“所以我说你单纯。其实,这也没什么,即使表现得再悲伤,又能怎样?每天都有各种不幸发生,看客们不管表现得再怎么悲伤难过,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的。我们看到别人的不幸时,有时甚至也会有一丝庆幸,还好不幸的那个不是自己。”
君釉寒长长舒了一口气,直觉不认同胡思遥的说法,但又不知道怎么反驳,只得说:“也许你说得对吧。前几天我还特别恨你,现在不恨了,觉得可能是我们两个的缘分未尽吧,所以才被林誉骗到这里。就像你说的,我真没脑子。”
“不,你是太善良了,别人只要装装可怜,你就会心软的。再说林誉是最会装可怜的,要骗你可是太容易了。她是有目的的,必定会骗了你来,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三次,磨到你来为止。”
君釉寒有些好奇:“那,她到底有什么目的啊?”
胡思遥长叹一声:“小寒,你太干净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的好,不要让它们脏了你的耳朵,你就好好地保留着这颗单纯的心吧。也只有你这样的人多了,世界才会变得美好一些,才会让人眷恋,对生活才会有期待和希望。”
君釉寒也像胡思遥那样长叹了口气:“思遥,听你这么说,我怎么突然觉得你好可怜?不是那种可怜,是很无助很弱小的那种。”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便很直白地将自己的直觉说了出来,虽然有些词不达意。
不过胡思遥懂了,她起身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故作轻松地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小寒,再见了啊,别忘记我开始交代你们的,只有这样才能保护你自己和容容。”
今天的胡思遥,是君釉寒认识以来,最温和的一次了,不是从前那个骄傲嚣张、说话刻薄的姑娘了。
感觉到胡思遥可能走远了,容容才从君釉寒的怀里坐起来,喃喃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思遥姐姐很可怜。”
“嗯。”
“可是,她为什么让我们过两天才出去呢?万一她们改变主意,又将门堵死怎么办?那样我们就再也出不去了。”容容问。她有些担忧地推推门,小门吱吱两声,露出一条细缝,外面的光线透进来,像行走在沙漠里的人突然看到绿洲般令人心神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