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
“带我去看!”
冈特看看地板,看看特纳,看看另一个警卫,然后又再看着地板。最后,他不情不愿地把钥匙串交到年轻警卫手里,没对两个信使说一句话就急步带特纳往楼梯走。
大使馆形同白昼。所有灯全亮着,所有门全开着。秘书、文员、外交官在走廊里匆匆来去,没理会经过的冈特和特纳。大家谈的都是布鲁塞尔。这城市的名字像通关口令一样,低声在口耳之间流传。它附着在每一根舌头,每一部打字机和每一台电话上面。他们爬上另一道楼梯,到了一条闻起来像是通向游泳池的短走廊。然后一股清新气流突然从他们左手边吹来。他们前面的门上写着“参赞处警卫宿舍:冈特先生太太”。
“我们不需要进去吧?”
“每个星期五晚唱诗班练唱完,他就是上这里和你聊天喝茶?”
冈特点点头。
“之后呢?你送他下楼吗?”
“他不让我送。他总是说:‘你留在这里,伙计,看看电视。我自己知道路。’”
“这扇就是后楼梯的门?”特纳指着左边气流吹入的地方说。
“那是锁着的。已经好几年没打开过。”
“这里是惟一的入口?”
“可以直接通到地下室。本来有一条垃圾斜道的,后来因为经费没有了,他们就改装上一道楼梯。”
门很坚固,装着两个看来已长时间没动过的大锁。特纳用一支铅笔粗细的手电筒照看门楣,又轻轻用手指抚摸门两边的接口,然后猛力推了推门把。
“来这里。你跟他身高差不多。你试试看。拿着门把。别转。推推看。用力推。”
门一声不响就开了。
空气非常冷而且浑浊。他们站在半个楼梯平台上。脚下的楼梯非常陡。旁边一扇小窗让人可见红十字会大楼那边的田野。正下方,食堂烟囱的通风帽正在向黑暗散发阵阵炊烟。墙壁上的灰泥大片大片剥落。在门柱的另一边,木头被整条锯掉。他们听到滴水声。就着微弱灯光,他们开始往下走。梯级是石头的,中央铺着一张窄窄的椰子席。一张非常旧的海报这样写着:“大使馆俱乐部请往这边走。欢迎驾临。”他们听到水壶在煤气炉上噗噗响的声音,又听到一个女孩在朗诵一段文字:“尽管联邦德国的官方声明形容他们撤走的理由只是技术性的,但任何最清醒的评论家都会……”他们出自本能地站住,一颗心悬着,聆听那些在楼梯井里发出的清晰字词。
“是通风管,”冈特低声说,“是从通风管传来的。”
“闭嘴。”
“稳健,”他们听到莱尔懒洋洋地纠正那女孩的声音。“稳健要好得多。把清醒改为稳健好吗,亲爱的?我不想让他们以为我们要借酒浇愁。”
女孩咯咯笑了出来。
他们一定已经走到地下室,因为一个用砖封了起来的门洞挡在他们前面,一些湿灰泥块散落在油地毯上。一个凑合的告示板在宣传一些已经消失了的娱乐活动:大使馆剧社将要公演果戈里的《钦差大臣》。一个盛大的英联邦儿童联欢会将在大使官邸举行,报名者请于12月10日前把姓名连同任何特殊的膳食要求交给大使私人助理室。告示上标示的年份是1954年,签署的人是黑廷。
有片刻时间,特纳需要与错乱的时空感搏斗,而且差点输了。他再一次听到驳船的声音和玻璃杯的碰撞声,听到煤灰的滑落声和索具的吱吱声。他感受到同一种搏动、同一种内在张力从各种声音的表面跳了出来。
“你怎么看?”冈特问他。
“我没有看法。”
头晕而困惑,特纳带头走入了最旁边的一条走道,太阳穴搏动得飞快。
“你气色不太好,”冈特说,“谁对你下的手?”
他们走进了另一个房间,里面除一台老车床外别无一物,撒落在车床基座四周的锉屑都已经生锈。远处的墙壁上有一扇门。特纳推开它。有片刻时间,他的沉着不见了:他往后退,发出一声惊呼。不过那只是错觉在作祟,让他吓一跳的只是那扇高及天花板的新铁栅门的栏杆,只是一些挂在电线上的工作服,只是湿气在混凝土上形成的古怪图案。空气中混杂着洗衣日和不完全燃料燃烧的刺鼻气味;火在砖灶口形成一片颤抖的红光;铁栅门上闪着一点一点的光点。怕什么怕,又不是世界末日,他这样告诉自己,不过是战争年头一班夜间火车:一个拥挤的车厢,而我们全睡着了。循着过道,他走到另一扇门。
那是一扇钢门,门缝与灰泥密合,就像是一扇位于吃水线之下的防洪门。门框和门楣已经生锈,门上写着“禁止入内”。这四个大字年深日久,油漆已呈片状剥落。门左边的墙漆成白色,而特纳看得出来上面有手推车刮过的痕迹。他头上的灯有铁丝罩子罩着,在他脸上投下一些黑手指般的阴影。他拼命为保持意识的清醒而战。包了保护层的水管71沿着天花板蜿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而在铁栅门后面的钢炉喷着白色的火花,带来一些忽明忽暗的小阴影。老天,他心想,这里的热能够推动一艘“伊丽莎白女王号”的了,却被平白浪费在一家孤零零的梦工厂。
他得与钥匙搏斗。他得猛扳几下门把手,锁才愿意开始转动。然后突然间,锁像一根绷断了的竹竿一样啪哒一声,回声向外传开,在遥远的房间造成回响。保佑我,特纳在心里说;上帝,保佑我。别改变我的本性或人生,别改变这地方或移动我正在追随的道路……
门下面一定有一片粗沙砾,因为它被特纳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而且开到一半就不动了,特纳得用整个身体去顶它,就像要顶上一扇有大水涌入的防洪门。威尔士人冈特则只是站在后面看着,心里涌起强烈好奇,但又不敢插手。起初,在摸索电灯开关时,特纳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接着,一扇布满蜘蛛网的窗子朦朦胧胧向他显现。这窗子让特纳害怕,因为他痛恨监狱。而这窗子会让他联想到监狱,是因为它开在墙壁高处,像灶口一样是拱形的,而且装有铁栏杆。透过最高一个窗格,特纳瞥见停车场的湿砾石。就在他站在那里,微微摇晃身体的时候,一束汽车大灯的灯光缓缓爬过天花板,就像搜索逃犯的监狱探照灯灯光。接着一阵发动机的咆哮声响彻整个地下墓穴。窗台上搁着一床军用毯子,而特纳心里想:哈,你还记得要遮黑窗子,还记得伦敦的灯火管制72。
他的手找到了电灯开关,那是半球形的,像女人的乳房。当他按下开关的时候,它发出砰的一声,让特纳感觉仿佛有一记拳头向他全身袭来,而随着灯一亮,灰尘纷纷从黑色的混凝土上向他翻滚过来。
“他们叫这地方光荣洞。”冈特低声说。
那辆档案手推车就在书桌旁边的一个壁凹里。手推车上层放着档案,下层放着各种大小的文具,全都装在标准的长信封里,竖起,随手就可拿到。在书桌的中央,阅读灯的旁边,放着那部失踪的长滑架打字机,旁边是三四个锡盒子的荷兰雪茄。在另一张单独的桌子上,放着热水瓶、三军福利社的杯子、沏茶机和闹钟。地上放着小电风扇,它固定瞄准书桌的角度,看来是用来驱散湿气的。在那张人造皮的新椅子上,放着一个部分由爱克曼小姐绣的靠枕。他一眼就认出这一切,并像跟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只微微点点头。更吸引他目光的是几面墙壁上那些高达天花板的档案柜,上面整齐排列着一个个细长的档案夹,每个背棱上都有一个铁环已经生锈的拇指孔。有些档案夹已经发灰发霉,有些则因为潮湿而发皱或弯曲。它们穿着黑戎装,一排又一排立正着,就像训练有素的退伍老兵,等着召唤重返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