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琢马第十几次到咖啡店休息的时候,不少初高中生从眼前走过,但他发现其中【没有从未见过的面孔】。他将这件事告诉了福利院的大人。
“也就是说,所有的学生你都眼熟?”
福利院的大人回头看着街上络绎不绝的学生,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肯定是见过所有人的长相,并把他们的长相一个不漏地记在了心里。你竟然记住了这座城镇里所有穿校服的人的长相。”
之后他们查找资料,核对了一下当时琢马所记住长相的学生人数和学校在籍学生人数,数字竟完全一致。正如福利院的人所言,琢马记住了所有学生的长相。
琢马可以记住所有的事情。见过一次的东西就像照片或影像一般,可以随时在眼睑内的视网膜上投影,经过感情的过滤仍不会退化,甚至还能想起只是经过视界一隅的行人是怎样的表情。用耳朵听到的东西,就算是再没意思的废话也能像用磁带录音一样保存下来。以前吃过的饭菜微妙的咸淡程度也都留在了记忆中。除了视觉、嗅觉、味觉、听觉、触觉之外,他还有一处能够记忆信息,那就是他自己的思考。几天前看着云朵想象到了什么,几年前被朋友拧了一把自己是什么心情,几时几分几秒时心里有何想法全都记忆犹新。
但他并不是个天才。琢马不能将记住的信息重组以创造新的价值或解答未知的问题。琢马的头脑并不是一台高速演算的电脑,而是电脑里用于记录信息的硬盘。他不断记忆存储着所有的信息,头脑就宛如一个宏大宇宙般的仓库。在弄清这点之后,期待天才诞生的大学老师和医生们多少有点失望。这种周围人的最细微的表情,他也能一直记在心里。
琢马在小学一年级时遇到了犯罪事件。他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目击了一起抢劫案。一辆摩托车从身后疾驶而过,车手在经过琢马跟前的老婆婆时,将她挂在手臂上的包抢走了。案件发生三天后仍未找到犯人。听说包里是老婆婆的生活费后,琢马想努力帮她点忙,他在脑海里再现了案件发生瞬间的那一幕。
他看到空中有两只麻雀在盘旋飞翔,看到犯人的摩托车轮胎硌过路上的小石子,听见老婆婆的尖叫声响了好几秒。但抢劫犯带着头盔,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车牌号也用胶带遮住了,很难确认是谁。
每个细节都清晰无比的视觉记忆、听觉记忆、皮肤感触到的空气质感、心底涌起的惊恐,将这些记忆交织在一起沉入意识深处,仿佛当时的时间再次流淌起来。和自己现在所处的世界迥然不同的时间在脑海中展开,他不知道那是不是现实。在脑海里重复听了三十几次老婆婆的尖叫声后,他终于找到了确认犯人的线索。
犯人抢包的那一瞬间,摩托车稍微有点倾斜,车身反射了阳光。因为光线反射,车身右侧一处需要仔细查看才能看得清的小凹陷闪现在眼前。那是闪电一样的形状,极具特征的伤痕。
他将这一细节告诉了福利院的职员,警察半信半疑地搜寻了所有带有琢马所说的伤痕的摩托车,很快就抓到了犯人。但在这之后,琢马出众的记忆力并没能派上多少用场。
小学二年级时,琢马遇到了交通事故。
原因是他边走边在回想音乐课上听到的古典乐曲。他在脑海里从头到尾再现出老师弹钢琴的情景。那天老师演奏的是莫扎特的曲子。琢马总感觉像是在哪儿听过一样,但又想不起是在哪儿听到的。
回想不起,这种情况以前从未有过。琢马在穿鞋的时候,在路上拐弯的时候,开始通过人行道的时候,头脑里都在再现老师当时的演奏。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辆小轿车已经从右手边开了过去。琢马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但也昏迷了好几天。当时的琢马比一般的孩子都要矮,轿车的保险杆擦过他右大腿,在大腿根处的高度留下了一道伤痕。
漫长的住院生活中,被固定在病床上的琢马在脑海里再次上映了以前看过的动画片。他清晰地记住了从第一话到最后一话的所有台词,以及电视屏幕上切换的全部画面。一边吃流质食物,一边回想起在福利院里吃过的美味咖喱。脑海里再现出鲜明的味觉时,清淡无味的流质食物吃上去也像咖喱一样香甜了。
但是,只要继续生存下去,在大脑里无限积累信息的这种体质就会有个很大的缺陷。琢马无法做到几乎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忘记】。无论时间流逝得再久也毫无意义。年龄越大,积累的信息就越多,最后终于导致了无法处理。
琢马在病房夜不能寐时,回想起了在福利院里一起生活的朋友们。他唤出了大家一起玩词语接龙和双六游戏时的记忆,再次回味了当时的体验。沉浸在回忆中时,他甚至感觉自己好像已经不在病房,而是正和朋友们一块玩耍。这时,一只苍蝇突然飞过眼前停在墙上,琢马将身边的杂志卷成一团朝苍蝇拍去。苍蝇被拍死的那一瞬间,琢马回想起了某个夏日的往事。
那天大家都在公园里嬉戏玩耍。琢马踩死了一只独角仙。那只独角仙是附近的孩子为了在大家面前炫耀才带到公园里来的。毒辣的阳光照射着大地,全身的皮肤、脑袋、头发都散发着巨大的热量。鞋底踩到一只昆虫壳后,他感觉到了脚底传来一阵碾碎昆虫身体中间柔软部分的触感。抬起鞋子看了一下,粘在鞋底的独角仙还活着,在不断挣扎着蠕动着。
想起来的一瞬间,琢马觉得很恶心。那时的感触鲜明地再现在脑海中,高温、土地的气味和汗水。这并不是自己的意志,明明不想再想起的,可这个记忆却兀自涌入了脑海中。被拍死的苍蝇掉落到地上,墙壁上留下了一道污印。一定是因为这个才会回想起相似的情景吧。
琢马出院后,同样的事情也一再的重复发生,而且频率越来越高。不懂得什么叫忘却的头脑就像冰雪永远不会融化的雪山一般。随着年龄的增长,过去的记忆越积越厚,最后终于承受不住它的重量了,外部的一点小小刺激就会引起剧烈的雪崩。令人难受的情景普通人都会选择忘记,不会刻意想起,但这些记忆却鲜明得不可思议地涌向琢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