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轮美奂的外交部会议中心位于卡尔登庭园,等候室里的人逐渐增多,三两成群,彼此不相往来,犹如丧礼中前往致哀的人。墙上挂了一张印刷告示,写着“警告,禁止讨论机密事宜”。史迈利与吉勒姆坐在告示下方的灯绒长椅上,郁郁寡欢。等候室呈椭圆形,装潢着建筑部门惯用的俗气过时风格。天花板绘有壁画,画中酒神巴克斯追逐着小女妖。她们远比默莉·米金更希望被追上。未装水的消防桶靠墙站,两名政府传达员守卫着通往内部的门。在弯曲的上下推窗外,秋天的日光洒满公园,晒得每片树叶松脆,互相摩擦。索尔·恩德比大步走进来,带领外交部代表团。吉勒姆只认得他的姓名。他是前任驻印度尼西亚大使,如今是东南亚事务首席专家,据说大力支持美国强硬派。伴随而来的是一名毕恭毕敬的国会事务次长,一名商业工会的代表,以及一名穿着过度花哨的男子。这名男子正朝史迈利方向踮脚尖前进,双手水平举起,仿佛逮到了史迈利打瞌睡。
“可能吗?”他低声说,感情丰富,“是吗?的确是!乔治·史迈利,如假包换。亲爱的,你掉了好几磅吧。这位年轻人是谁?别告诉我。彼得·吉勒姆。我久仰大名。据说他百折不挠。”
“啊,不会吧!”史迈利不自主地惊呼,“啊,上帝。罗迪。”
“什么意思?‘啊,不会吧。啊,上帝,罗迪。’”马丁台尔质问,全然没有收敛之意,喃喃低声说,感情同样丰富,“应该是‘啊,是你’才对吧!‘是你,罗迪。真高兴见到你,罗迪!’言归正传。在闲杂人等进来之前,我想先问候你夫人。她最近如何?我不会到处乱讲的。能不能请两位到寒舍吃个晚餐?来宾由你们选。意下如何?对,我在名单上,如果你的小贼脑正在盘算的话,小彼得·吉勒姆,我被调动了。我做人正派。新老板欣赏我。是该欣赏我才对,看我对他们多尊敬。”
内门轰然开启。传达员之一高喊“男士们!”懂规矩的人向后站,让女士先行进入。只有两名。男士跟随在后,吉勒姆殿后。前几米犹如圆场:临时瓶颈形检查口,由看门人查看每人脸孔,然后是临时隔开的走廊,通往状似工棚的小屋,坐落于挖空的楼梯井中央。只是这个工棚没有窗户,而且是上面吊着钢丝,四周以钢缆紧紧固定。吉勒姆完全看不到史迈利人影,登上硬木阶梯、进入安全室时,他只看见蓝色夜灯下有阴影徘徊。
“动动脑筋嘛,来人啊。”恩德比咆哮,语调犹如穷极无聊的用餐者抱怨服务不周。“灯光啊,老天爷。你们这些人真可恶。”
吉勒姆进入后,门用力关上,钥匙转动门锁,电动仪器嗡嗡作响,耳朵几乎听不见。三盏日光灯嗤嗤闪烁后转为全亮,病态的惨白洒满每人身上。
“好了。”恩德比说,然后坐下。事后吉勒姆回想,不知何以确定当时是恩德比在黑暗中呼喊,不过有些人在出声前就能让人听见。
会议桌铺上裂开的绿色贝斯呢布,有如少年俱乐部的撞球台。外交部坐在一端,殖民部坐在另一端。双方隔桌而坐,象征了内心隔阂,而不是法令上的隔阂。过去六年来,两部正式结合,共处于外交事务部的宏伟布篷之下,但只要神志清楚的人,想必不会认真看待两部结合一事。吉勒姆与史迈利坐在中间,肩并肩,两侧各有空椅。吉勒姆观察着与会人士,竟荒谬到注意他们的服装。外交部衣冠笔挺,炭灰色西装,系上卓越特权的秘密表征——恩德比与马丁台尔皆系着旧伊顿领带。殖民部的人则如同身穿井字图案的乡下人,领带最体面的是一位皇家炮兵,是代表团的领队克理斯·威布汉,诚实正直,具有小学校长般精瘦身材,饱经风霜的脸颊浮出深红色静脉。一旁辅佐的冷静女士,身穿教堂风琴般褐色衣服。另一旁坐的是个初出茅庐的男孩,长了雀斑,一头蓬乱的姜黄头发。委员会其余人员坐在史迈利与吉勒姆对面,宛如以助手的身份参加一场他们不愿苟同的决斗,还两两成行,互相关照。肤色稍黑的是境内情报处长,其助手则是不知名的女性;来自国防部的两名肤色苍白的勇士;两名来自财政部的财金专家,其中一人是汉姆·韦尔斯,韦尔斯榔头。奥立佛·拉康远远离开众人独坐,与人绝少来往。每人双手前摆着史迈利的报告,放在粉红与红色的档案夹里,注明“最高机密,保留”,有如纪念品部卖的节目单。所谓“保留”,意思是禁止泄露给表亲。报告由史迈利起草,交由妈妈们打字,吉勒姆亲自操作复写机印刷十八页,监督二十四份的装订。如今他们的心血结晶散布在这张大桌上,摆在开水杯与烟灰缸之间。恩德比举起一份,离桌面六英尺高,然后任其降落,啪的一响。
“全都看过了?”他问。全看过。
“那我们就开始了。”恩德比以布满血丝、傲慢自大的双眼环视,“谁先开炮?奥立佛?是你找我们来的。你先请。”
吉勒姆忽然注意到,圆场与其业务的大祸害马丁台尔,竟出奇地收敛。他的双眼乖顺地固定在恩德比脸上,嘴角向下,不甚高兴。
拉康这时摆出防卫姿态。“我先声明,我和各位一样,看了报告后大吃一惊。”他说,“乔治,这事非同小可啊。要是能事先稍微准备一下该有多好。我不得不告诉你,我看得有点不自在,因为我的工作是为本单位担任联络人,而最近本单位却希望切断联络关系。”
威布汉说:“说得好。”史迈利维持官僚的缄默。普利托里亚斯皱眉表示赞同。
“时机也不太对劲。”拉康接着以不祥的口气说,“我的意思是,这套理论,光是你的理论嘛,事关重大。很难下咽。很难面对啊,乔治。”
这话先为自己找台阶下后,拉康摆出“反正事态可能不算太紧急”的模样。
“我来概述一下好了。可以吗?摊开来明白讲,乔治。香港华裔名人疑为苏联间谍。重点是这个吧?”
“经调查,他收受大笔苏联资助。”史迈利纠正他的说法,却对着自己双手说话。
“款项转自资助渗透情报员的秘密基金?”
“对。”
“单纯用来资助情报员,或者有其他用途?”
“就我们所知,完全没有其他用途。”史迈利以同样庄重简洁的语调回答。
“例如说,用来宣传,用在非正式的促进贸易行动上,回扣,诸如此类的用途。没有吗?”
“就我们所知,没有。”史迈利重复。
“啊,可惜,他们所知的,能好到哪里去?”威布汉白须下的嘴巴呼喊,“以前一向不太好嘛,对不对?”
“我想说什么,你清楚吧?”拉康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