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谨慎地从室外厕所的侧边伸出头,朝小木屋看过去。窗户玻璃一片漆黑,里面什么也看不见。所以说他没有把灯打开。好吧。我不能待在这里。我等到一阵风吹过树丛才开始奔跑。七秒后,我已经跑到了森林的边缘,隐身于树后。但是那七秒几乎让我筋疲力竭,我的肺部好痛,头也在抽痛,而且自从老爸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带我去游乐园玩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感到头那么晕。那是我九岁生日当天,老爸把带我去玩当生日礼物,园里游客除了我们之外,只有三个用可乐瓶共享透明液体的半醉青少年。当时只有一个游乐设施是开放的,愤怒的他用一口破挪威话杀价:那是一台可怕的机器,显然功能就是要把小孩甩来甩去,甩到把棉花糖都吐出来,然后再由爸妈买爆米花与汽水安抚他们。我不想拿自己的命来冒险,于是拒绝搭乘那摇摇晃晃的机器,但我爸坚持,他还帮我系上应该是用来保护我的安全带。此刻,二十五年过后,我好像来到了一间同样脏兮兮、充满超写实风格的游乐园,园里到处弥漫着尿骚味与垃圾臭味,我怕得要死,一直想吐。
一条溪流在我身边汩汩流动,我拿出手机丢进去。看你怎么继续追踪我,你这该死的都市印地安人。然后我跑步穿越森林的松软地面,朝农田的方向而去。松林里已经变得一片漆黑,但是因为没有其他植披,我很容易地找到林间路。不到两三分钟,我就看到农舍外面的灯光。我又继续往下跑一小段路,在我跑出森林以前,谷仓已经位于我跟农舍之间了。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如果欧看到我这副模样,一定会要我解释清楚,接下来还会打电话给当地警察局。
我朝着谷仓的门爬过去,打开门闩,推门进去。我的头跟肺都好痛。我在一片漆黑中眨眨眼,几乎看不见车子与曳引机在哪里。甲烷对于人体到底有何影响?我会瞎掉吗?甲烷。甲醇。我想它们一定有所关联。
我听到身后传来喘气声,还有动物肉掌踏地、几乎无法察觉的轻柔声响,然后那声音又消失了。我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但来不及转身。它跳了起来。一切都静止了,就连我的心跳也停了。下一刻我往前跌倒。我不知道尼德?犬是否可以跳起来用利牙咬住中等个头的篮球员的脖子──只不过,也许我已经提过了,我不是个篮球员。所以,当剧痛的感觉传到我的脑子里时,我往前跌落。狗爪抓伤了我的背,我听见肉被撕裂的声音,还有骨头被咬得嘎吱作响。我的骨头。我试着要抓住那只畜牲,但是我的手脚不听使唤,仿佛脖子被利牙咬住后,脑部讯息的传输也出了问题。脑部的命令就是无法往下传递。我的肚子贴地趴着,连满口木屑也吐不出来。我的主动脉承受重压,大脑快要缺氧,视野渐渐变窄。我很快就要失去意识了。所以这就是我的死法,被一只丑陋的肥狗咬死。说得含蓄点,这真是令人沮丧啊。没错,这足以让人生气。我的头开始感到一阵灼热,冰冷的身体开始热了起来,热气传到指尖。在死前遭逢如此愉悦的诅咒,突然间我因为一股求生力量涌现而颤抖了起来。
我任由狗咬着脖子,站了起来,让它像一条活生生的毛皮围巾似的垂在我的背后。我踉跄打转,挥舞着双臂,但还是没办法抓住它。我知道这爆发出来的身体能量是我在绝望之余的最后机会,很快我就要死了。我的视野此刻已经缩得跟007电影的片头一样小──不过在电影里那是故事的序幕,而我的人生则快闭幕了,画面四周一片漆黑,只看得见小小的圆洞里有个穿着晚礼服的家伙拿手枪对准你。透过那个小圆洞,我看见一辆麦西.福格森牌蓝色曳引机。我的脑袋浮现最后一个念头:我痛恨狗。
我摇摇晃晃,转身背对曳引机,借着狗的重量让重心从脚趾移往脚跟,然后用力往后退。我跌倒了,我们撞在车后牧草装运机的整排锐利铁耙子上面。从狗毛皮被扯裂的声音听来,我知道就算要死,也要拉一个埝背的。我的视野就此消失,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我一定昏迷了一段时间。
我躺在地板上,瞪着那只狗张开的嘴巴。它的身体看来好像高悬在半空中,蜷缩成胎儿的姿势,背部被两根铁耙刺穿。我站起来,感到谷仓在旋转,我必须往旁边多走两三步路才能维持平衡。我把手摆在脖子上,感到刚刚被狗咬的伤口流出鲜血。接着我发现自己濒临疯狂了,因为我没有上车去,只是站在那里出神地凝视眼前景象。我创造出一个艺术品。〈狩猎卡吕冬?犬〉。真美啊!特别是那死狗还张着嘴巴。也许它是因为惊吓而合不拢嘴,也许这种狗的死状就是这样。不管理由如何,我喜欢这种目瞪口呆的愤怒神情,好像它除了狗命被缩短了,还必须忍受这最后的羞辱,这种丢脸的死法。我想对它吐口水,但嘴巴太干了。
结果我只是把汽车钥匙从口袋里掏出来,蹒跚地走到乌维的賓士车旁,开锁上车,转动钥匙启动发动机。没有动静。我又试一次,踩踩油门,车子就像死了似的。我透过挡风玻璃往外看,呻吟了一声,下车打开发动机盖。屋内一片昏暗,我很勉强才看到有两根电线被割断了,高高挺立着。我不知道它们有何功能,也许对于发动汽车的小小奇迹而言是很重要的。该死的混血杂种,葛雷夫你这王八蛋!我希望他还坐在小木屋里等我回去。但是他一定已经开始纳闷他的狗到底怎么了。慢慢来,布朗。好吧,辛德雷.欧的曳引机是我离开这里的唯一交通工具了。但是它太慢了,葛雷夫一定立刻就会再度追上我。所以我必须找到他开来的那辆车,他的银灰色凌志轿车一定停在路边某处,然后用他对待賓士的方式把他的车动手脚。
我快步走到农舍,心想欧很可能会走出来到台阶上──我可以看见前门并未紧闭,但是他并未出来。我敲敲门,把门推开。在门廊里我看见那把带着望远镜瞄准器的来福枪靠墙摆着,旁边有一双脏兮兮的橡胶鞋。
“欧?”
他的名字发音听起来根本就不像个姓氏,反而像是我要请求他继续讲故事似的。就某方面来讲,的确是如此。所以我进屋后不断地呼唤着他那愚蠢的单音节姓氏。我想我瞥见了一点动静,于是转身一看。我身上没有流光的那些血液好像冻结了。一个有两条腿的黑色怪物用跟我一样的姿势站着,漆黑身上的那双眼睛看来又白又大,正回瞪着我。我举起右手,它也举起左手。我举起左手,它也举起右手。结果是一面镜子。我松了一口气。大便已经干了,沾得我全身上下都是:鞋子、身体、脸上还有头发。我继续前进,推开起居室的门。
他正斜倚着摇椅,脸上挂着咧嘴笑容。那只肥猫在他的膝盖上,用跟荻雅娜一样的风骚杏眼看着我。它站起来跳走了。猫掌轻轻着地,它摇着尾巴朝我慢慢走来,然后突然停下。呃,我身上可没有玫瑰或者熏衣草的香味。但是在短暂的犹豫过后,它继续朝我走过来,一边发出低沉而诱人的呼噜声响。猫真是一种懂得见风转舵的动物,它们知道什么时候自己需要新的供食者。懂吗?前一任供食者已经挂了。
辛德雷.欧之所以看起来咧着嘴,是因为嘴唇两侧有血痕往旁边延伸。从一边脸颊裂痕伸出来的,是他那蓝黑色的舌头,我看得到他下颚的牙龈与牙齿。这个怪咖农夫的模样让我想起以前电子游戏里面的“小精灵”,但是这咧到耳边的笑容不太可能是他的死因,因为他的喉咙上有一道X型血痕。他是被人从后面绞杀的,凶器是细尼龙绳或者铁丝。我一边喘息着,脑袋一边快速地自动重建整个事发经过:葛雷夫开车经过农舍,看到泥泞的空地上出现我的轮胎胎痕。也许他继续往下开,把车停在一段距离外,回来后往谷仓里看,确认我的车在里面。此时辛德雷.欧一定是站在台阶上,多疑而狡猾的他先吐了口口水,葛雷夫询问我的行踪,他只是给了个不着边际的答案。葛雷夫有给他钱吗?他们一起走进屋里吗?无论如何,当时欧一定还保持着戒心,因为当葛雷夫从他身后把绞线套上去的时候,他还试着把下巴放低,如此一来绞线才没有绕过他的脖子。他们挣扎了一阵,绞线滑到他的嘴巴上,葛雷夫用力一拉,割裂了欧的脸颊。但是葛雷夫很强壮,终究把那条致命的绞线绕到绝望老家伙的脖子上。我们的证人不会说话,整个谋杀案的过程也都没人说话。但是葛雷夫为什么不简单一点,直接用枪呢?毕竟,最近的邻居距离此地也有几公里远。也许是为了避免留下蛛丝马迹?我想到一个最明显的答案:他没有带枪。我低声咒骂了一句。现在他有一把枪了。我把葛拉克留在流理台上,等于是发了一把新的凶枪给他。你真笨啊!
一阵滴滴答答的声音吸引了我的注意,那只猫跑到我的两腿间。它伸着粉红舌头,不断舔着我从衬衫下摆往地板低落的血。我渐渐因为疲累而感到昏昏沉沉。我深深吸了三口气。我必须专心,要不停地思考与行动,只有这样才能抗拒那足以令人麻木的恐惧。首先,我必须找出曳引机的钥匙。我毫无头绪地在各个房间翻箱倒柜,在卧室里找到一个空的弹药盒,在走廊上找到一条围巾,遂用它在我的脖子上打个结,至少可以先止血,但是没找到曳引机的钥匙。我看看手表。葛雷夫一定已经开始在想他的狗怎么了。最后我回到起居室,在欧的尸体前弯下腰掏他的口袋。钥匙在里面!钥匙圈上甚至还有“麦西.福格森”的字样。我在赶时间,但现在可不能大意,不能犯任何错误。意思是当警方发现欧的尸体时,这里就变成犯罪现场了,他们会寻找DNA迹证。我赶快跑进厨房,弄湿一条毛巾,到各个进去过的房间把我的血迹擦掉。把我碰过、可能留下指纹的所有东西都擦一擦。我站在门廊准备要走时,注意到那支来福枪。会不会我真的开始走运,枪膛里有子弹呢?我一把抓起枪,根据我的了解把枪上膛,用力拉扯,听见枪栓还是叫枪槽之类的鬼东西发出喀哒声响,最后我终于设法把枪膛打开,在黑暗中,枪膛里的一点红色铁锈看来特别明显。没有子弹。我听到声音,抬头一看。猫站在通往厨房的门槛上,用混杂着悲伤与责怪的眼神瞪着我:我不能就这样把它留在这里,对吧?我咒骂了一声,朝那毫不恋主的动物一踢,它躲开后又急忙跑回起居室了。然后我把来福枪擦一擦,放回原位,走到外面,用力把门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