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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第1页)

他会记住这一切的:他们五人站在空棺材的墓坑边沿,下面的那个高里以跟他双胞胎兄弟一样的灵便飘逸的动作跃出墓穴弯下腰带着极其浓厚的不悦甚至有点愤懑的神情开始又拍又跺地要把下半截裤腿上的土粒掸掉,在他弯腰的时候先上来的那个双胞胎朝他笔直地走了过去仿佛身上有一种不凭视觉的不慌不忙的不出偏差的返回原地的能力像一架机器的另一部分,比如说,像车床的另一个轴顺着同一个不可避免的柱道进入套洞,来到他兄弟身边也弯下腰又拍又掸地打扫他兄弟裤子后面的土粒;这时候大约有一铲土滑了下去滑过向外斜放的棺盖劈里啪啦地落进了那口空棺材,无论从声音还是从数量和重量来说都几乎大得足以产生一个小小的沉闷的回声。

‘现在他们俩都在他[137]手里了。’舅舅说。

‘对,’县治安官说,‘可在哪儿?’

‘去他妈的他们俩,’老高里说,‘县治官,我儿子在哪儿?’

‘我们现在去找他,高里先生,’县治安官说,‘你真有远见把狗带来了。现在把枪收起来叫你儿子抓住狗管住它们让我们收拾好东西离开这儿。’

‘你别管我的枪和我的狗,’老高里说,‘它们会跟踪气味的,它们会抓住那个不管是跑还是走的东西。可我的儿子还有那个杰克·蒙哥马里——如果那个被发现躺在我儿子棺材里的人是杰克·蒙哥马里的话——决不会从这儿走出去又不留下什么痕迹的。’

县治安官说:‘别说了,高里先生。’老人狠狠地怒视县治安官。他并没有哆嗦,并不显得急迫,无所适从,惊讶,什么表示都没有。他[138]望着他,想起像眼泪似的一滴火焰冰冷的浅蓝色的显然没有热力不是在煤气喷嘴上方踮着脚跳跃而是在努力保持平衡。

‘好吧,’老人说,‘我闭上嘴。你现在开始干吧。你对这件事好像什么都知道,今天一大清早六点钟我还在吃早饭的时候就派人来通知我上这儿来跟你见面。你现在就开始干啊。’

‘我们打算这么做,’县治安官说,‘我们现在马上决定从哪里开始。’他转身对着舅舅,用温和的明事理的几乎有些胆怯的口吻说:‘就算是夜里十一点钟吧。你有一头骡子,或者说是匹马,总而言之一件能走路能驮两份重量的东西,你鞍子上横着个死人。你没有很多时间;也就是说,时间并不都在你的手里。当然,这是十一点钟左右,大多数的人已经上床了,而且还是个星期天的夜里,乡亲们第二天得起早开始又一个星期的农活,因为现在正是种棉花的季节,夜里没有月亮,就算乡亲们也许还在四处走动你是在乡下一个冷僻的地方很可能不会遇上什么人。可你手里还是有一个背上有个子弹洞的死人就算是十一点钟天迟早还是要亮的。好吧,这时候你会干什么?’

他们互相看着,四目对视,或者说是舅舅瞪大着眼睛看着——那瘦得颧骨高耸的急迫的面庞,那明亮的专注而飞快转动的眼睛,他对面是县治安官那睡眼惺忪的大脸,眼睛并没有睁得很大,显然甚至没有在注意地看,几乎是充满睡意地眨巴着,他们两人不用对话就直接切入正题:‘当然,’舅舅说,‘再埋进土里去呗。而且离这儿不远,因为如你所说即便才十一点钟天迟早会亮的。尤其是他还有时间回来又从头再来一遍,独自一个人,全靠他自己,除了他自己拿铁锨的手以外再没有别的人手了。——还得考虑到那一点:他需要,非常需要,不只是把这一切从头来起而且是为了他所有的理由重新做一遍;想到他已经尽力而为了,做了任何人所能要求他指望他甚至梦想他可以做的一切;得到了他所能希望的安全——然后一个声音,一个闹声把他又拉了回来,或者也许是他无意中撞上了那停着的卡车,也许纯粹是运气,是好运,不管哪个神灵精怪或精灵会照顾杀人犯一小段时间,使他安全而安然无恙直到别的命运之神有时间纺纱编绳打结头[139],——反正他得爬一阵子,把那头骡子或马或随便什么东西拴在树上然后爬着回到这里来躺着(谁知道呢?也许只是躲在那边围栏的后面)看着两个小时以前就该在十英里外上床睡觉的一个好管闲事的老太太和两个孩子摧毁他那千辛万苦地精心构建的整座大厦,破坏了他不仅用生命而且还用死亡创造的工作……’舅舅停了下来,他[140]看见他那明亮的几乎发光的眼睛在严厉地瞪着他:‘至于你。你在回家以前不可能想到哈伯瑟姆小姐会跟你一起来的。没有她你完全不可能指望艾勒克·山德会单枪匹马地跟着你上这里来。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过你要独自一人上这里来挖这座坟的话,根本别对我说——’

‘现在先不谈这些,’县治安官说,‘好吧。埋进土里。什么样的土里?对一个心急火燎而又虽然有把铁锨可毕竟是孤身一人的人来说,什么样的土挖起来最快又最容易?你希望有什么样的土可以飞快地埋一具死尸尽管你除了一把小刀外什么也没有?’

‘沙土。’舅舅立刻飞快地,几乎是满不在乎地,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说,‘在那条小河的河床里。今天凌晨三点钟的时候他们不是告诉过你他们看见他带着尸体上那儿了?我们还在这里等什么?’

‘好吧,’县治安官说,‘咱们上那儿去。’接着对他[141]说:‘指给我们看到底在哪儿——’

‘不过艾勒克·山德说那也许不是骡子。’他说。

‘好吧,’县治安官说,‘就算是马吧。指给我们看到底在哪儿……’

他会记住这一切的:看着老人又一次把枪把朝前地塞进胳肢窝,用残存的那一段胳臂夹住枪另一只手解开衬衣再从胳肢窝下抽出枪又把它插回衬衣里面然后又把衬衣扣好接着比那两个年纪比他小一半的儿子还要飞快还要灵便地转过身子,已经走在别人前边跃过围栏朝牝马走去一下子就把缰绳和鞍环都抓在手里,并且已经飞身上了马:接着两辆汽车降到二挡速度顶着地心引力驶下那陡峭的斜坡终于他说了一声‘这里’,这是卡车的车辙偏离大路转向灌木丛又回到大路的地方,舅舅刹了车:他[142]看着那凶猛的断了一条胳臂的老人催赶着那灰褐色的牝马从大路进入对面的树林已经朝着小河飞驰而下,接着是他身后的两条狗在飞速冲上堤岸,再后面是驮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面无表情的儿子的骡子:他跟舅舅下了车县治安官的车紧挨着他们车的后面,听见牝马嗒嗒地冲下小河然后是老人高亢而单调的声音对着狗喊:

‘嗨!嗨!来啊,小伙子!抓住他,包围他!’然后舅舅说:

‘把他们[143]用手铐铐在方向盘上。’接着县治安官说:

‘不行。我们要用铁锨的。’他[144]也已经爬上河岸,倾听着远处下边的声响和叫喊,后来舅舅和县治安官还有那两个拿着铁锨的黑人都到了他身边。虽然小河在土路分岔处几乎成直角横穿那公路,它离他们现在站着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走着的地方还有大约四分之一英里虽然他们都能听见老高里还在呼唤那两条狗也能听见那马和骡子在下边浓密的树丛里碰来撞去发出的声响,县治安官并不往那个方向走,相反他沿着山坡几乎跟土路平行地走了几分钟一直到他们走进了山与河之间长满锯齿草山月桂和柳树的沙洲才开始偏离道路:穿过沙洲时,县治安官一直走在前面忽然他停了下来但仍然低头看着地面接着他转过脑袋望着他,一直看着他和舅舅走过来。

‘你的秘书第一次说的话说对了,’县治安官说,‘确实是头骡子。’

‘不是一头带着给绳子勒出的伤痕的黑骡子,’舅舅说,‘当然不是那一头。即便是杀人犯也不至于愚笨和傲慢到如此公开的地步。’

‘对,’县治安官说,‘所以他们是很危险的,所以我们必须摧毁他们或者把他们关起来。’他低下头也看见了:那窄小而纤弱的几乎是过分讲究的跟那牲口实际大小不成比例的骡子的蹄印,在潮湿的泥地里踩得很深也踩得很凌乱的蹄印,对任何一头只驮着一个人(不管那人有多重)的骡子来说那足迹都太深了一点,蹄子踩出的印迹里充满水,就在他察看的时候一个细小的某种水生动物箭似的穿过其中一个印迹留下一条线一般粗细的渐渐溶化的泥土;他们终于找到踪迹他们站在那里可以看见那人走过的小道它穿过齐肩高的给撕扯过的悬在半空的灌木像田野的垄沟或船只破水后留下的凝固的尾波,又笔直地穿过沼泽最后消失在小河边的浓密的林木里。他们顺着这条路走去,走在踪迹里,踩在那两排不是一去一来而是向着一个方向的蹄印上,偶尔同一双蹄子的印迹盖在前面一对蹄子的踪迹上,县治安官仍然走在前面,又开口讲话,说得很响但并没有回头,仿佛——他起先以为——并不针对任何人:

‘他不会再沿着这条路回来了。第一次的时候他没有时间走这里。那一次他直接从山上往回走,不管有没有树木,不管天黑还是不黑。就在那时候他听见了响声不管那是什么声音。’于是他知道县治安官在对谁说话了,‘也许你的秘书在那边吹口哨或者发出些声响。在那种时候又是在坟地里。’

终于他们站在小河的河岸上——在冬天和春天的雨季里那挺宽的渠里河床里会有急流奔淌但现在只有一股细细的不到一英寸深最宽也不过一码多一点的水流顺着发白的沙地流过一个个水洼。——就在舅舅说‘那笨蛋肯定——’的时候走在前面岸边离他们大约十码左右的县治安官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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