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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别(第1页)

1

坐卧不安,焦渴难耐……野椿树啊,如刀的长叶不断砍击着我的脸上,让我在小路上来复奔走,不愿离去。这一次等得太久了,可终于没有见到她的身影。

我去过了所有的地方,到处都没有她的影子。星期一她肯定要去学校,于是我就等候在那个村庄的小路上。她还是没有出现。往回走,走到园艺场子弟小学门口,却再也迈不动脚步了。我最终还是没有走进校园,而是再次踏上那条村路,摇摇晃晃地走到那个小村跟前。

我在村头久久踌躇。太阳快落下去了,我还在犹豫是不是离开。我想她也许会沿着小路走来的。等啊等啊,太阳完全落下去了,我不时往学校的方向张望,又回头去看村子——天哪,这一回我真的看见了她!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村里走出来,站在了胡同口上遥望。她看到我了吗?只要我轻轻咳一声,她就会发现。可我没敢出声,一颗心扑扑跳,在微弱的光色里细细端量她。她好像瘦了。她病了吗?我觉得她小小的肩膀窄得可怜。她竟然没有上学,这在她是多么大的一件事。

我叫了一声,声音低低的。她听到了。我看到她身上一抖,接着就往这边跑来。

她一下攥住了我的胳膊。她就像那头小鹿一样,用头拱住我。我的几声询问她压根就没有听到。我觉得她的下巴用力压住了我的肩膀。这样待了一会儿,她抬起眼睛,一直盯住我说:“我们说过不再分开了——是这样吗?”

我愣着,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低下头时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哭得再也说不下去,下巴总是磕打我的肩膀,泪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她说:“我想去告诉你,又害怕……我怕自己,还有,怕你……怕你会恨我。我想告诉你再也不要来找我了……”

她在说什么!她这会儿的每句话都让我吃惊。我给弄得心上发蒙。天哪,见不着她的时候,我曾有过可怕的猜想,现在看一切都成了真的。我当然明白这都是因为她的叔伯哥哥,那家伙不知对她使用了多么卑劣的手段。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这样,不能对我如此残酷——无论是什么理由都不能。在这些日子里,特别是在海边,我已经把一切都好好地想过了。我宁可去死也不愿屈服。因为我知道我们的小茅屋天天待在地狱里,全家人已经受够了。如果还有什么更大的灾难真的要来,那就来吧,我们既然经历了那么多,那就一定还能忍受更多更多;不过我只要求一点点,它是不能改变的,那就是再也不能失去你——不然我会死去的,这是真的……我现在一定要她听懂的,就是这最后的一句话。

我相信她全都听明白了。她哇一声哭出来,又很快压低了声音去看四周。她有些慌乱,两手都伸进我的衣服里,原来要寻找疤痕。她抬起泪眼望着我:“他们告诉我,说你已经被打死了一次,如果转活了还敢再来找我,就让你死第二次——第二次就是真的死了,再也转不活了。我当时喊着往外冲,他们就把我扭送到了一个地方。外边的人谁也不知道我给藏在了哪儿,他们不让我上学,也不让我回家,还欺瞒祖母,说我回镇上了……”

“他们打你了吗?”

“没有,除非他们给逼急了。我只担心你……”

“你为什么不去告诉爸爸妈妈,告诉老场长?”

“他们说这事如果让家里人知道了——无论谁知道了,碾哥立刻就会把你杀了。我知道他们不是说了吓人的,他们真会那样干的。碾哥是村里民兵的头,还有治保会里的那些人,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

我当然相信,我怎么会怀疑!好长时间我一声不吭,心里却在想:让我们一起逃走吧,逃得无影无踪。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老师,如果她在,我会告诉她的。我再也不到学校去了,因为那儿没有你,也没有老师了……”

我几乎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我在想那个残忍的碾哥,那个剪了短头发的恶小子,他连叔伯家的妹妹都要欺负。接下去菲菲又问了什么,我都没有听到心里。

“他们民兵连部有个小黑屋,里面常常吊打人,半夜里都能听到有人没好声地喊叫。他的心最狠,让人用绳子蘸了水打人。你没看见,你肯定不信,可这都是真的啊!”

是的,她没有看到那一天他们怎样在杨树上吊打我;我多么傻,原来还以为她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个碾哥会这样折磨人呢。如此毒辣的人是怎么生出来的呢?这对我一生都会是一个谜……

2

月亮升起,大地像浸在水中。这个夜晚我们不敢在村子旁边待得太久,一直走了很远,走到了一片丛林深处。今夜谁也不知道我们藏在这儿,只有月亮看得见我们,只有四周的小动物在屏息静听。很长时间里我大气也不敢出,因为我又想到了那个妖怪:旱魃。我甚至闻到了他身上逼人的腥膻气,看到了他那一张可憎的苍黑的脸……这儿已经离大海不远了。我们从黑魆魆的林隙里走到一片柔软的荼草上,紧紧依偎。离我们不远的一个枝桠上结了一枚浆果,我们把它分吃了。夜深了,我们都没有吃晚饭,也忘掉了饥饿。

菲菲突然呵气一样说:“我们今晚就跑吧——我们逃走,逃到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

我点点头,压抑着深深的感动和惊讶。

“你说话啊——我是真的!”

“可是……逃到哪儿?”

“哪儿都行,大海的另一边,再不就是——南山……”

南山!我心上马上涌起了一阵惊惧。我在想妈妈的话——“你长大了,就会有人送你到大山里去了”……那是一座让人恐怖的山,可是我现在才知道,今生只要能和菲菲在一起,原来去哪儿都行。我不信有谁会获得这种幸福。难忘的时刻,逃跑的决意……这个夜晚使我更加明白,站在眼前的是一个多不平凡的女孩,她的勇气令我吃惊。

夜越来越深,可我们还是不愿离开。分手时,我们约定了第二天晚上再来海边。

我蹑手蹑脚回到茅屋时,已经是下半夜了。外祖母睡在炕上,我轻轻蜷到她身边,还是把她弄醒了。她抱住我,后来像是觉察到了什么,就把灯点亮。她端起灯照着我的脸看了许久,咕哝着,把灯熄灭。

可能海上的活儿松闲,这天晚上爸爸也回来了。因为睡不着,我听到他骂起了母亲……早晨,透过窗户淡淡的晨光,回味着一个梦:我和一匹小马伫立着,像在等一个人;一个小姑娘跨到了马背上,小马就一路嘚嘚跑起来。它驮着她跑啊跑啊,不知跑了多远,消逝在一片蓝色的山影里……

我一直盼着太阳落山,想着月光莹莹的夜晚、海边和丛林。

有了这个念想,就怀揣着一个小小的隐秘。早晨,我觉得爸爸那冷冷的目光好似在询问什么,外祖母和妈妈与我的交谈也简单极了。我从一大早就已经在等待一个无比美好的夜晚了。即将来临的会是一段多么迷人的时光,我们就要在一块儿,整整待一个晚上……这一天可真漫长啊,好不容易才挨到太阳西沉,我在黄昏里爬上了大李子树——我要亲眼看一看周围的一切是怎样渐渐被橘红色染过。太阳尚未落下,各种小鸟还在欢快忙碌。它们不知道这个即将来临的黑夜将有多么美好的东西滋生。它们只是欢快地叫着。太阳像被定住了似的,永远在低空里闪耀。妈妈要到天完全黑了时才能回来,我盼妈妈早点回来;当外祖母把那个破旧的葫芦瓢端起,颤颤地端着水走到锅灶那儿时,妈妈就该回来了……我为了消磨时间,就帮外祖母做活儿,里里外外不停地奔忙。

真正的黑夜来临之前我有点忍不住了,最后还是跑到了那条小路上。我在野椿树下坐了一会儿,又倚靠在白杨树上。所有的动物都伸长了脖子看我,它们大概都想弄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那棵野椿树下等待,一直等到那只小鸟飞来:她真的像小鸟一样用长喙触了触我的头发,又在我的颈上滑动了一下。我问:“他们没有发现你溜出来吗?”“没有——你呢?”“也没有。”

我们紧紧相拥着。她有点喘息,问:“你爸爸到海上去了吗?”我点点头。多么好的一轮月亮啊。菲菲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我知道她在捕捉北风中传来的海潮声。“扑,扑扑,哗啦——”我们再次依偎着,一直很久。我跟外祖母学会了从星星上判断时间,我说现在至少是夜里八点了——入夜的第一网快要上岸了。我们几乎没有商量什么,扯着手就往海边跑去。

可是我们总要跑跑停停。月光下我不时拂开她短短的刘海,看她鼓鼓的额头。我能感到她的心在扑扑跳,就像我一样。我们跳跃着奔跑,可当一个沙丘把我们绊倒时,我们就索性拥一会儿。海上传来更为清晰的呼呼的潮声,还有声声号子——大网真的就要靠岸了。我们站在沙丘上往前望,看见了一片灿烂灯火;灯火跳跃、闪动,那是夜晚打鱼人点起的火把。这些火把是用打麦场上那些铁叉改成的——铁叉上挑着一个灌满了煤油的铁桶,铁桶里塞了粗粗的棉芯子;大网靠岸时,打鱼人就把它们点上,高高挑举。哪里热闹这些火把就拥到哪里。火把下,各种各样的鱼在蹿跳,在吱吱叫唤……

我们知道,大网正在靠岸。

我们躲开了人多的地方,只藏在一座渔铺后面,远远看着所有的孩子和大人、鱼贩子,看他们围到了火把跟前。我听见那个红胡子起劲地吆喝。父亲大概在这个夜晚也要归到拉网的人群中——上夜网时往往最忙,采螺的人也要加入拉网的一伙。我们坐在渔铺后面的一张破渔帆下,让它把我们整个给罩住。海上特有的那种小虫子嗡嗡滚成一团,它们不断向我们发起进攻。海边上各种吵闹无法分辨——只有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是安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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