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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落山(第1页)

1

天快黑了。只要太阳落山,茫茫夜色深处那一场连一场的流水宴就要开始了。有人已经盼了一天,无心做任何事情,干什么都无精打采的。白天是等待,是挨和蹭,是慢慢熬过的一段时间。只有到了夜色降临的时候,他们才打起精神。严菲是所有夜猫子当中的老资格,她打眼一看就知道谁是她的同类。无论一个人经过怎样高明的伪装,她还是能毫不费力地识别这人是不是真正的夜猫子。有人一下连一下地打哈欠,好像是那种习惯于夜生活的人,其实一看就知道,这家伙不过是夜里失眠罢了。有的人精神十足,像韩立主任,看人时总是瞪大双眼,冷冷的有些吓人,还不时地伸手顶一下金丝眼镜的下缘,其实他正睡着——他差不多睡着。这才是一个真材实料的夜猫子,是隐在夜色里的各种流水大宴旁的固定客人。他白天里那副精神头儿不过是一种表象,是来自日久天长的一种修炼,是一般人绝对识不破的高深功夫。只有严菲看得明明白白,并多少知道其中的弯跷。她十分清楚这个人大白天在干什么:睡眠,采用特殊的方式睡眠。他起码是没有开动这架知觉机器的全部,大脑中的绝大部分是关闭的,只余出很小的一个边角,用来应付日常——如见了人打个招呼、吃饭喝水、查房会诊等等,这已经绰绰有余了。

这是一个天才。严菲阅人无数,但心里真正崇拜的人物只有韩立。这人从模样上看就是一个非同凡响的角色:瓜子形的脸不大,终日冷肃,刮得铁青的下巴中间有个小小的坑凹;眼睛专注,目光沉重可达一吨;一口坚实的牙齿下缘往里收紧,让人想到马的牙齿——所有身体器官强健的人都长了这样的一口牙齿。她认为整整一座医院或更大一个范围内,自己算是第一号夜猫子。但韩立是个超级夜猫子,她已经无法将其排序。这个人体量不大,身形紧凑,个子中等偏下,全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赘肉。他的话语极少,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

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最大奥秘:夜里几乎不睡,这是他最重要的生活时间,全部的乐趣与希望以及事业,都悉数放入夜色。他上午十点之前不会出现在任何场所,即使偶有起早来到会议或其他场合也毫无倦意。非但没有萎靡,而且还是最精神的一个,犀利的目光常常令人望而生畏。实际上白天的绝大多数信息都不入脑,顶多是暂存在一个边角。

她一直想掌握他的这个本领,可惜不成,因为连拜师的机会都没有。那个男人目无下尘,对她完全漠视。而她一直认为自己才是为了夜晚而生,她可以算做这方面的奇才异能:一夜不睡,白天照旧处理工作,虽然要不可避免地多打几个哈欠。她开始求助于高级的化妆品和提神饮料,用它们来抹掉脸上的倦容。日久之后,渐渐觉得这有多么愚蠢:一旦生命的汁水熬尽,人从里往外枯干,一切都将无可挽回。她告诫自己:你必须保持青春的容颜,你在这场青春保卫战中要坚持到最后一刻,要与阵地共存亡!

可是那些不可割舍的夜晚啊,又花费了她太多的青春。

她在恐惧中寻求一切方法。最后她只得向冥冥中的那个人,向她的豹子求救了。她在梦中与死去的叔伯哥哥见面:一个湿淋淋的男人站在面前,这个人全身都被有力的筋脉襻结着,那是长久的奔跑和逃窜练成的,使他保持无可匹敌的弹跳力。这个男人的双眼像灯笼一样亮。她永远都会记得他怎样咬住她的脖颈,记得那股无可抵抗的力量、他在丛林中攫紧她奔走……没有人能够战胜他、捕捉他。他夜夜不睡,夜夜都在荒原的草窝中与她狂欢。白天是他躲藏和寻食的时候,要避开一道道围网。他几乎打生下来就习惯于在夜里大睁双眼。她问他:“我的豹子啊,你得教给我了,怎样才能在一夜夜的流水长宴上尽兴,永远保持青春的光泽?”豹子问:“你离开这样的夜晚会死吗?”她点点头。豹子说:“那就好办了。你只为夜晚活着,你是为了夜晚才生的。这样白天就是梦游——你的心睡着别人又看不出来。”

豹子说:“我在梦游时,连飞来的子弹都能躲开!”她深信不疑,她对自己的豹子一百个信任——自从这只豹子犯了乱伦大忌之后,整个族里的人都在追杀,可他照样活下来,照样在大地上飞奔。他只活在夜晚,这夜晚是他们两个人的。这样直到有一天他告诉她:这阳间的夜还是太短了,阴间的夜才叫长呢——所以他就去了阴间。

她开始尝试在大白天里梦游。一年年下来,差不多真的练成了。可总要时不时地出错:有几次她哈欠连连,临床用药时不止一回搞混了,让一旁的医生大惊失色。还有一次险些造成重大的医疗事故,幸亏院长及时为她解围说:“她夜里要出诊,她太累了……”

她明白,只有那个韩立才深谙此道,他才是一个真正的梦游者。

2

严菲发现几乎所有出现在流水大宴旁的人物——这些人是各色各样的,主要是官商要人和各界角色,但一定要是个角色才行——都或多或少具备梦游的本领。这些人一到了夜晚两眼就放出一股特异的光,或许是返祖现象也说不定,那是一种蓝幽幽的、在一百支光以上的照明灯下才能得以分辨的眼色。这些人洞察秋毫,除此而外嗅觉与听觉也处于最佳状态,所以他们在夜间反应格外灵敏,整个人变得机智聪慧,有点超常发挥的意味。他们身上的激素水平也都达到了一天里的最高值,整个人显得生气勃勃,精力充沛。如果是个男的,他一定是容光焕发,除了衣饰讲究,还精心地修面梳理。但那种无法遮掩的类似公羊的腥膻气,还是会在一公尺内散发出来。如果是个女人,那么她的妩媚相,她的骚狐才有的苦杏仁味儿,都会一块儿达到一个顶点。这都是在不自觉间完成的,是一种自然现象,他们似乎并没有刻意如此。平时常在荧屏上见面的男男女女穿梭其间,这些人都比预料中的要瘦,比其他人的笑容要多。

严菲每到了这个时刻都格外放松。她才是一个老手,所以没有什么好兴奋的,也没有什么新鲜感。而那些初来乍到的男男女女就不同了,他们无论怎么伪装,也还是显得慌里慌张的。首先由于紧张而引起的腹胀,这是他们无法克服的一个障碍,所以愈是到了关键时刻,他们愈是要往卫生间里频频跑动,去排放自己腹内的气体,俗话说出就是去“放屁”。严菲见他们不停地离去的样子,心里就有忍不住的得意和快乐。她才不屑于这样做呢,一方面她越是在这样的时候越是上下舒畅;另一方面她还巴不得找个倒霉的家伙臭臭他呢——有一次他看到一个色迷迷的老头儿一个劲儿向她挤眼,她就故意招招手。等他贴近后,她就稍稍扭过后背,很痛快地排了一次气。那老头是个威震一方的家伙,可这一会儿还是皱眉缩眼、欲哭无泪的模样。当时让她有点同情。她不失时机地问他一句:“怎么样?没事吧?”对方答:“还,还好吧。”

“带保健医生没有啊?”宴会进行到一多半的时候,有个司仪模样的白脸男子就会这样低声问一句。领她来的人朝她噘噘嘴。于是她知道该自己工作了。人人都得工作啊。那个人将她领至一个很偏的房间,客气地鞠个躬就离开了。她自己走进这种熟悉的场所再自然随意不过。这往往是一个豪华的房间,几大厅堂连在一块儿,冲浪浴盆小型桑拿之类应有尽有。整个大套不少于一二百平米,在一圈大沙发里蜷着一个并不起眼的男人,秃顶然而慈祥,正经有一把年纪了——偶尔遇到个把年纪在四五十岁左右的人,那种情形或许更坏呢,那对工作是不利的。瞧老人家把各种饮料摆开来,殷勤到了极点。他彬彬有礼,给她斟满杯子,像对待一个孩子。她常常为了逗他,劈头就是一句:“说说吧,哪里不舒服?”

她的这个杀手锏总是有效,令对方措手不及。他啊啊着,但总是马上镇定下来,说:“年纪这一把了嘛,哪儿都是病,哪儿都不舒服啊!啊!”对方多出的一个“啊”字有点顽皮,这终于使她明白:姜还是老的辣。人家是大风大浪里闯过来的人,人家一客气,你可不要忘了形儿。想到这里,她总能很好地尽职尽责地完成自己的任务。她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您服务嘛,你丝毫不用客气也不用不好意思,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对方盯住她的乳房说:“一定、一定。嗯,先喝吧……其实呢,这把年纪了,主要是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就像我的孩子一样——你啊……”

下面的场景大至千篇一律了。他摸她的头发、脸庞,然后是后背。她真的感受了一个老人的慈祥。但他还是摸起了乳房,于是那种慈祥的感觉立刻飞得无影无踪了。对方说:“这也许是不礼貌的……”她安慰他:“别客气,你们一客气,真让人受不了。”出于责任,她总要抽出一点时间为他们测一下血压和听一下心跳和呼吸。有一次让她无比吃惊的是,一个老人的血压竟在一百二十至一百八十的高值!但问题是面前这个人何等虎气生生啊!震惊中她不由得要发问,要了解一下这奇迹是怎么发生的。对方有气无力地揩着汗,答:“习惯,一切都是习惯。小同志,你要记住,再也没有比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更重要的了。”

她最高兴的是能有机会为一些熟人诊疗保健。她与他们都是不期而遇的,这时对方会一惊,脸红到脖子,喊:“是你?”“当然,这是我的工作。我能为您服务十分荣幸——以前都是在台下听您讲话,这会儿能当面接受教诲,激动呢。”她把随身带的小药箱“砰”一声放下,让他打了个愣怔,说:“想不到你这么帅气!”为了解嘲又补充一句:“可别是个狠心大夫。”她说:“放心吧,不会的。”她和熟人交谈的时间往往很长,她最后不得不说:“咱谈话可别耽误了正事儿——您还有别的事儿没有?”对方红着脸慌慌摆手:“没有没有,这么交谈就是最愉快的了!”“您哪里不舒服?”“噢,你看,这就是正事啊……”他历数了自己的一些毛病,如眼疼、脚气、腋下皮疹——“特别是,”他绝望地摇头,“可惜这病不该对你说,我的肛门瘙痒,已经一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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