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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第2页)

严菲笑了:“这儿一切有我呢。”

“我不愿这样,我愿按照你们的规定来,我自己有钱。”

“你有钱,你是一个大富翁——可以了吧?”她看着手表,按住我另一只手的脉搏。她在数我的心跳。

“稍微快了一点,”她说,“还好。这类药能够让人放松。你主要是神经和……一些方面的原因。我觉得你并没有什么致命的疾病。”

“我不希望你们院里很多人来这儿……”

“不会的,只有会诊和查房的时候。”

“什么时候查房?”

“每个星期二、四上午。”

“这是干部病房?”

“应该叫‘保健病房’。”

“我有资格享受‘保健’?”

“在这儿,你什么‘资格’都有。”

我想起来了,说:“对,院长是你的好朋友——”

我发现我找到了一件非常有效的武器。她很快一声不吭了,退到了一个角落里。

她像害冷一样,抱着两臂坐下了。

2

这是被白色围裹的日子。好像进入了雪地冬眠。没有朋友到这儿来,她(他)们都被隔在了外边。这是故意的,就像一个阴谋。我被迫进入了冬眠。

我说不出这是一天里的哪个时段,反正病房的门一响,有好几个人同时进来。可我的眼睛已经沉沉地睁不开。我知道某种药物开始在起作用。人只需要简单的一点药,比如一点白色的粉面,几滴液体,就可以被搞得神志不清,或者干脆就全部完结——一个人就是如此脆弱。进来了三个人,凭感觉知道那个目光冷冷的、清瘦的人也在其中,还有那个院长,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小护士。小护士个子很矮,她大概为了使自己显得高一点,把白色的护士帽撑得很挺。她开始往我的手臂上涂抹凉凉的药膏,舒服得很。我听见他们在议论什么。

小护士的声音:“药膏这么黏……”

一个人过来,用手指压了一下我手臂上的涂抹:“只剩下机质了……”

有人抬头看悬起的葡萄糖瓶。另一个在沙沙地写着,手持一个金属病历夹。一旁有人咕哝:

“……配伍禁忌;这就可以了——这个减掉。几天了?好——很好。”

另一个声音:“……为什么?是的……可以形成高渗……”

旁边一个惊讶地瞪大眼睛。

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近似一门陌生的外语。

“这个不能马上减掉啊。”

“是的。”小护士不知为什么答应得很愉快。

“注意给药时间,明白了吗?两小时零四十分……”

“那干脆三个……”

一对目光扫过去。那目光好像在说:“放肆!”

一会儿,像过去一样,除了严医师而外他们都走了。离去时,那个矮矮胖胖的院长又谄媚地迎着女医师一笑。

咔嚓一声,她反手把门关了;踌躇一下,然后径直走来、坐到床前。她看看手表——好像在等待什么。我顽强地抵御着药物那无法抗拒的、正在合拢而来的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它们正压迫我,让我把一切都暂且忘掉。不,我抵御着,咬着牙关。我没有睁开眼睛——一方面因为睁不开,另一方面也为了节省一点精力。我想一直保持头脑的清醒和敏锐的听觉。严医师离我越来越近,我甚至闻到了她温暖的呼吸。这是那种再也不会纯洁的呼吸。可它仍然在我的脸上吹拂,像夏天里不再新鲜的室内空气——我渴望原野上那种散发着野花香味的气息……我感到了脸上的灼热。她的双唇首先印在我的眼上,但我没能睁开。我在心里发出了抗议;我说:刽子手……

我也不知道怎么使用了这三个字。很重,足够刺激。我觉得她比那个手提长刀的包亮还要可怕——她如果像包学忠那样捏着生肉咀嚼起来我都不会吃惊。别看她有雪白的牙齿,它一定也生吞活剥过什么……你这个背叛了昨天、越走越远、寒冷如冰的女人,我永远也不需要你挨近……可恨的是她吻过了我的眼睛,又吻我的额头。我挣扎着想拒绝,可是我像被压在了巨石下、抛在了浓雾中,没有了一点反抗的力量……

药物继续合拢过来,压迫着我,想把我的神志赶到一个角落里去。我看见自己的肉体被压缩成橡皮球那么大,最后成了一粒豌豆。它晃动着,晃动着,即将陷入无边的夜海,消失了……我紧紧抓住生命中如豆的光点。

屋里的灯暗下来。她用一把小刀子专心致志地、轻轻地在我身上割着,画下了一些美丽的刀痕。我的鲜血渗成图案的颜色。她另一只手轻轻地一抚,躯体上的刀痕就愈合得了无痕迹。

那个冰冷的声音一再从夜色里泛出,就像在夜海的浪尖上浮动的小木片。它们随着波浪一起一伏,又与泡沫混在一块儿……“奇怪,他没有呼喊……”“这个人很怪”——“他没有喊,没有……”

我暗自发笑。我在想:你们遇到的是一个可怕的对手呢。他既不需要你们拯救,也不需要你们考验。面对着你们的自作聪明,他只会报以藐视的微笑。他与你们在一个命运的交点上相会,那是因为他无力拒绝。他在这一瞬间已不属于自己了。他在任人摆布,被你们逼到一个角落——你们正在阉割……最后的那个字眼使我一阵恐惧。我想翻身坐起,又一次感到毫无可能。也许我真的面临一个阴谋。他们这时真要做成什么已经毫不困难:现代阉割术可以化为一滴液体,掺在葡萄糖里。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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