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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冰火相淬(第2页)

一直木然呆立的周欣忽然伸手,从谷子手上接过了琉璃。她的声音低沉沙哑:“别问了。”她想把话头就此收住,但没有收住心中的自语。

“……她来过了。”

谷子愣住了,老酸和小侯也愣住了,只有那个工人面色如蜡。谷子愤恨难抑,不知问谁:“她是他什么人?她凭什么来!她有什么权利!”

周欣未即答言,她在大家目瞪口呆的围视下,走近了高纯。她用轻柔的动作,将这颗碧绿的心重新戴在了高纯的颈上,仔细摆正,凝视良久,才用耳语般的哑声,道出结论。

“她是他的爱人!”

上午,石泳也赶到了医院,和他一起来的,还有天使传媒公司的两个艺人经理。他们在医院花园的石凳上和君君做了交谈,谈了君君未来的问题。

石泳首先说到了君君母亲的病情,虽然暂时脱离了危险,但心肾虚弱,恐怕要在医院住上很久。医院催着家属交钱呢,昨天的抢救费是人家天使传媒先给你垫上的,怎么归还以后再和你商量。现在马上又得交住院费了,你看这事怎么办呀?

君君瞪着眼不说话,她也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办呀。

石泳于是挑明来意,其实只是为同来的两个人物开场作白。他说君君我今天把天使传媒的人也找来了,他们也很关心你母亲的病情。他们当然也可以出钱承担你母亲前期的治疗费用,但人家是公司,出钱也是公司行为……公司行为,你理解吗?

君君点头,又摇头,能理解又不理解似的。

石泳于是点拨,说到了天使传媒以前承诺的签约——你现在得了赛区冠军,也就是说,已经进了全国的前十,所以人家肯定会跟你签约的。今天人家把合约带过来了,你看看,如果没意见今天就可以签了。石泳说完,天使传媒的人就把合约从提箱里拿出,由石泳递给君君过目。君君浏览一遍,有点疑问:不是说签十年吗,怎么这上面写二十年呀?“天使”的人刚要开口,石泳抢先解答:人家现在不是要给阿姨先出住院费吗,人家面临的风险也很大呀。万一你在决赛中成绩不好,名次不好,人家在商业上就可能赔啦。所以需要签你时间长一点,人家也好有耐心慢慢包装你培养你嘛。石泳话没说完君君就抽抽噎噎地哭起来了:我妈还好得了吗?她也不知是在问谁:我爸犯什么事了,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石泳的话题恰好切入到李师傅身上:是啊,你爸这边也需要有人帮你打点,就算最后出不来要上法庭去打官司,也得有人帮你找律师帮你活动帮你办呀。你要觉得二十年太长不想签也行,那你妈今天要不交钱咱们就得把她接回家去。你爸以后肯定管不了你妈了,你妈恐怕就得你管了,那这样的话去南海市参加决赛……那你还能去吗?你是退出啊还是弃权啊还是怎么着,你大学恐怕也上不了啦吧?这些你自己好好想想,别人替你做不了主。石泳的话把君君的未来讲得相当吓人,君君的抽泣于是停不住了,哭得更加孤苦伶仃。天使传媒的人对石泳说道:看来她现在情绪比较激动,那今天这事先不谈了吧。总决赛的封闭训练马上就要开始了,通知各赛区进决赛的选手下周一就得去南海市报到,如果去不了的话就视同弃权退出了。这事你们早点定,要是她退出的话我们得赶快找赛区第二名替补上去,所以你们早定。石泳说好好好我知道主要看她吧。“天使”的人于是站了起来,说那我们先走了咱们再联系,石泳也站起来说我送你们我送你们我也得走了,我公司那边好多事呢。

他们都站了起来,往花园的出口走去。君君在他们身后放声大哭,哭声让远处的病人纷纷侧目。石泳和“天使”们也回头看她,石泳说:嘿,你到底怎么着啊?

这天金葵也起得很早并且早早出门,昨夜辗转不眠,想来想去想得心疼,她还是想再去看看高纯,想再抱抱他瘦瘦的身子。她没再麻烦方圆,自己坐了公共汽车,用两个小时的路途周折,再次去了西山医院。

医院太平间的位置她已经知晓,看门值班的已不是昨日那位,说什么也不让金葵如愿,表示医院规定明确,此地禁止参观!金葵极力说明,我不是参观,我是想再看我哥一眼,昨天的师傅都让我进了,你就高抬贵手再让我看看……工人坚不妥协:要进去你拿院里开的证明来,拿证明你到前面去办手续,或者你找死者家属带着你,家属同意就让你看。

金葵急得在身上四处摸钱,几乎连回城的路费都不要了,凑了二百多块送了上去,那工人却一尘不染地推到一边:你别来这个,不要不要,死人的钱我不挣的!不要不要你拿回去!那人推开金葵转身走开,钱被推得散落一地,金葵弯腰一一去拣……

万般无奈,她从西山回到城里,直接去了独木画坊。她真的决定去找“家属”,她想恳求周欣允许她与高纯相见。高纯已经走了,已经不属于她们任何一人!周欣如果真的是个艺术家的话,也许对情感的胸襟,会大于常人。

结果,周欣不在。

画坊的人还是说,周欣没来。

金葵既然横下心来,胆子也就越来越大,她居然独自又奔三号院去,下定决心要见周欣。高纯已经驾鹤西行,一切都成既往,再无恩怨情仇。无论对周欣还是对高纯,她都不必再有胆怯,再有顾忌。

出乎她的所料,三号院在高纯去后看上去并不空寂,门口停了好几辆汽车,台阶上还有两个司机抽烟闲聊。她从洞开的院门进去,他们看看她,她也看看他们,居然无人阻拦。

前院空无一人,李师傅一家住的房子早已搬空。垂花门上的油饰有些寡淡,红柱绿窗也显得黯然无光,一草一木都像是褪了色的黑白照片,连斜挂在房檐上的太阳也被蒙蔽了萧瑟西风。她在中院看到一队人从中堂走出,指指划划的朝侧房走去。有人在振振有词地讲解着什么,断续听得只言片语,大致知道他在介绍这座院子——磨砖对缝的墙体,砖雕彩绘的装饰,松木梁柱的气魄,青砖漫地的院子,连青石台阶的类型都一一述及,口气内行而且周详细致……金葵隐隐明白,这院子大概如她猜测的一样,终于要卖了。

那群人进了侧房,金葵则从中堂穿过。她依本能所使,一进后院先去卧房。她在高纯的卧房也未见周欣,只见几个男人在造册登记。一个专家模样的白发长者,将每件家具的用材及款型一一道出,由另几个年轻些的相机电脑拍照录入。“……这个也是黄花梨的,你就写‘黄花梨螭龙纹大方格柜’,括弧:后背板及隔板为金丝楠木,一对!还有这个,这是黄花梨的瓜棱凳,也是鼓墩的一种……”老少几人都沉浸于黄花梨的光泽崇拜,没有留意金葵悄悄进屋。最先撞入金葵视线的是高纯睡过的那张大床,床上的被褥早就搬空。金葵扑向床沿,双膝跪地,上身匍伏,伸开双臂,把高纯躺过的地方抱在怀里反复摩挲……屋里的几个男人这才看到她了,他们中断了手中的工作,无不满目惊愕,看这跪在床边的女孩热泪滂沱!

在三号院没有找到周欣,金葵只能回到方圆的住处。她在路上拨通了方圆的手机,才知道方圆出门办事正在回家途中。方圆让她在门口稍等,说他马上就到,还问她吃饭没有。金葵说我现在不想吃饭,只想知道怎么才能再去看看高纯。方圆说这样吧,我再和刘律师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打通他的电话。

金葵没有其他办法,只能坐在楼外的水池沿上,等着方圆的消息。太阳早早沉没,天色依然半浑,晚归的人们在楼前的小道上川流不息,直到路灯燃亮,方圆的电话才姗姗来了。他在电话里告诉金葵,他已经与刘律师联系上了,刘律师在电话里告诉他,高纯今天上午已经火化,刘律师参加了火化前的亲友告别仪式,目睹了高纯火葬的整个过程。所以说,他的这个消息,应该准确无误!

金葵没等方圆说完,就放下了手里的电话。她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想阻止心里的号啕迸出。她的双肩使劲颤抖,全身的骨节都抖得涣散。匆匆的行人都在她身边放慢脚步,错愕的目光包围过来,可她眼前什么也看不到了,只看到了高纯孤独一人。高纯在她面前孤独地跳舞,用舞蹈的手势拉她起来,她起来想和他一起跳,却怎么也不能与之近身。她眼看着他一路跳着渐渐走远,才发觉周围的路人都在窃笑。她下意识地想在人群中寻找,人群中的男女老少把她带回现实。她冲出围观的人群才慢慢想起,高纯这回真的走了,那个属于她的完美肉体,已经化做了一缕青烟!

也许高纯的灵魂随着那一缕青烟还恋恋不舍地弥留在这座城市的上空,一个刚刚成熟的肉体包裹着一个欠熟的灵魂正从这座城市的上空离开。一架客机载了君君前往南海,石泳诚惶诚恐地陪在身边。在君君与天使传媒定下二十年依附之关系时,石泳也以此贡献如愿以偿地加盟了天使集团。他和君君的感情事业都捆到一起去了,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君君暂时忘掉父母的麻烦全心备战。这是君君第一次乘坐飞机,在万米云层之上吃着蛋糕喝着可乐怎能没有笑颜。这时的君君并不详尽知道父亲究竟去了哪里,母亲是否还有危险,石泳已经极尽安抚之能事,让君君渐渐明白,只要有了钱,父母和她本人的一切,都会有所安排。

当然,她更不知道她的“哥哥”,曾一直赞助她考学上学的“哥哥”高纯,在她拿到赛区冠军之前,就已经死了。

高纯的葬礼之后,周欣为高纯在公墓的骨灰墙上,买下了一个体面的位置。葬礼满七的那天,她由谷子陪着,把骨灰做了正式的安放。安放骨灰没再举行什么仪式,只有周欣谷子两人操持。高纯一生不图热闹,死后也不该让他难得安静。应该说,高纯是个不幸的人,除了身体的残障和过早的夭亡,他的身边确实围绕了太多的阴谋,太多的机关算尽。周欣作为高纯的妻子,只想让他的身后诸事平凡低调,远离尘俗。高纯也是个单纯的人,周欣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让他在九泉之下,魂魄安宁。谷子特别注意到了,周欣嵌在骨灰墙上的亲笔祝福,落款有些出人意料,她没有呼高纯为夫,也没有称自己为妻,那张像墓志铭一样的墓主卡上写着:“高纯安息”四个字,下面的落款也是四个字:“好友周欣”。

为什么这样写,周欣没说,谷子没问。

高纯后事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将仁里胡同三号院委托专门机构落棰拍卖。三号院最后的得主,是一家老牌的房地产公司。而院中那些紫檀黄花梨的家具,则在另一场专场拍卖会中悉数拍出,收进一千六百余万元现金,加上三号院一亿七千五百万元的成交价,共计一亿九千余万元人民币,由律师主持,捐给了久游华人舞蹈基金会。捐款中除了两千万元由基金会专款代捐给云朗市艺术学校用以建设教学大楼外,其余款额皆做推动华人舞蹈事业,奖励优秀舞蹈人才之用。久游华人舞蹈基金会是一家国际性的公益组织,不仅专为舞蹈而设,而且章程严谨,机构健全。周欣和律师反复考量,权衡比较,都认为把钱捐给这家基金会,不会辜负高纯的心愿,足以告慰在天之灵。

安葬了高纯,拍卖了三号院,周欣的生活就此告一段落。她决定按照老酸的安排,去日本接受颁奖,也作为新生活的一个开端。她在出国之前最后一项重要的安排,是亲赴高纯的故乡云朗,参加云朗艺校教学大楼的捐赠仪式。她是已故捐赠人的妻子,也是已故捐赠人的代表。

在赴云朗出席捐赠仪式的前一天晚上,周欣独自去了方圆的住所,让方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周欣造访的目的,竟是要打听金葵的行踪。他搞不清周欣在高纯死后为什么还要寻找她的冤家对头,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恩恩怨怨,究竟何时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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