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亲自作证,给一个不同凡响的生命作证。从现在离那场大火的时间,就是他的年龄、他与那场毁城之火隔开了多久。这是关于生命和时间的最好的纪念和度量方式。我们一家都没法忘记的,就是那个夜晚的光亮——当然还有吓人的喊声。
我的男人是被火光照成了金色的人。只一眼我就爱上了他。
一些人在大火中逃离或化为灰烬。围绕他们的故事,会有人做一个涅槃之歌。他们直接就是迎着火光飞啊飞啊,飞走了。
随着往前,孩子开始长高、开始询问:到底去哪里才能找到我的爸爸啊?我望着西边回答:高原上嘛。夜里听着呼呼的北风睡不着,孩子又在谈父亲,我就告诉他:父亲就是那场大火,呼呼燃烧的大火。
7
在为孩子寻找父亲、为我自己寻找男人的路上,宁伽,我一遍遍想着你。你一定会赞同那个大火之夜的交付,也会赞同我现在的行动。
我从来都没有停止对你的诉说。我会把自己这一路、这一生,都告诉你,我的兄长。
此时此刻你在哪里?你是一个不会绝望的人,又是一个被绝望的火焰日夜烧烤的人。你的话像水一样淹过我的心,我命里的一寸寸一丝丝。我们老家的故事,我们家族的故事。
在安静和无聊中,在长长的难挨的时光里,在谁也没法忍受的消磨中,我许多时候是在和你说话。你一直在看着我,好像在问:高原的路越来越远,越来越凶险,你真的能够一直攀援、一直坚持下去?我点点头,我会的;可是你要帮我,你要一直这么看着我。
我的孩子真的长大了。他该上学了。我自己的职业就是一个教师,你看这大概不是一种巧合吧。我们一边赶路寻找,一边修课,我保证让孩子成为最优异的学生。
他比同年龄的孩子要高,身材颀长,就像他的父亲。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简直越来越像——从神情到脾气性格都像那个大火里钻出来的人。他是一束崭新的火。他的命运——我在早晨的第一道阳光里看着他英俊的面庞时曾经想过,就和他的父亲一样,也还是像火一样燃烧……
8
不知这是不是我的男人所经过的一个个村镇、一个个城。它们太多了,一律土黄色,就像被什么力量无情地剥出了绿色的皮肤,被什么剖出了赤裸的心。这些心迎向太阳,天空。我没有见过比这儿更朴实的土地和人,没有见过比这里更干燥更坚实、更真实更有内力的地方。
宁伽,你在我身边时,最愿意使用的一个词儿叫做“内力”。
我记住了你的口吻和意思,我一再重复使用你用过的一些词汇,并设法用得准确。也许我直到现在才真的弄懂你的词汇——它们的真实含意到底是什么。你对我的影响太大了,我身上到处留下了你的痕迹。
我想象自己的男人就在这些黄土大岭之间,或凝止不动,化为了它们的一抔。谁来回答我啊,这沉默太久了,太长了,我眼看就要承受不住了。哪怕他站在高山上看我一眼,哪怕从山岭上发出一句回声也好。我扯着孩子的手站在这儿,觉得我的男人就是这黄土山岭。
9
什么是高原?我回味他离开前的描述,盯着眼前这片真实的存在。这是梦一样的现实。他是一个从大火中飞走的精灵,一个英俊男孩的父亲,一个女人的男人?或者他直接就是——高原?
当我们走进城镇,走在汹涌的人流中,我总要像过去那样,把孩子高高地放在肩头。我举着他,只为了让他看得更远。我相信他一眼就能辨认出自己的父亲。
10
宁伽,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在绝望的日子里是多么爱你恨你。我在这两种不同的情绪里活着。回头看看,你是一个最不像男人的大男子。你是最多情最无情的人。你在不知不觉中把人毁了。
你去了半岛,就这样逃开了。你不愿承认——你背向着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和所有事,这个你不愿见也不想见的世界跑开了。这是我现在才敢说的。可是那个海角的风多么冷啊,我一想到这里就心疼起来。
我可怜你,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人。我想问你一句:你和我在一起时,真的一直把自己当成了兄长吗?
你如果胆子再大一些,会和我生一个孩子吗?女人和男人真的不一样,男人想的是赶路,女人想的是为他生下一个孩子。
想念你。好好提防海角的寒风吧,好好照顾自己。我领着孩子,我们在路上,去找他的爸爸。
11
今夜我们宿在了野外。我对孩子说,你有一位伯伯,只要天气允许,总乐于在野外过夜。他问:为什么?我说,因为他是野地的孩子,还因为他曾经是一个地质工作者。
“什么是野地孩子和地质工作者啊?”
我解释得有点费力。但最后我相信孩子总算弄懂了。
静寂的夜晚,他睡去了,我却不能安睡。微风扫着叶片沙沙响,我想起这是一个初秋。是的,宁伽,我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季节犯下了那个大错,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我以最荒唐最疯狂的举动去告别你、伤害你——我是指“嫁给”那个处长的事情。
我当然压根儿就没有也不可能与那个人真正在一起,哪怕是片刻。我心里厌弃那个人。这种强烈的报复心是女人身上最不可理喻不可救药的东西。它伤害了你和他,但伤害最大的还是我自己。
我后来逃开了,真想一死了之。
我今天真正后悔的,就是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那个处长怎样了,我好奇,但并不急于知道。我吃惊的是自己:我为什么会那么愚蠢?我在这条孤注一掷的路上走得太远了。还好,我没有沉沦下去,我又回到了那座城市。关于往事的回忆潮水一样涌来,漫过了眼前的路,漫过了这片野地。我全身都浸在这片冰凉的水里。我以一种少见的愚蠢,赢得了一个宝贵的经验。宁伽,我一生再也不会走失,不会不辞而别了。
如今,我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也知道自己会怎么过下去。有了不变的主意,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在这里想着你,想着我没有来得及和你一起走过的野地,觉得我们的结识真是一个奇迹,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待我安定下来时,我会把你接到高原上来做客——一定的!
我相信自己走过的所有的路,你都走过;我不过是踏在你的脚印上,梦想着你以前梦过的一切。我明白自己在兄长的扶持下长大了,终于不再被你称做“小孩子”了。在我的理解中,这可不仅仅是一个昵称。
我要睡了,要积起新的力气,明天还要赶路。
但愿你今夜也能有一个甜甜的睡,能在梦中见到我……
1991年10月—2006年8月一稿至三稿于龙口、济南
2009年10月四稿于万松浦